十點多的時間,其實不早了。
長椅是陽光特别照顧的位置,她坐着的時候,整個人都浸在暖融融的光線裏,站起身的時候,頸部以上被陰涼罩住,視線便清明了些。
“好久不見,我還以爲你不在這間辦公室了呢。”
南灣忽然想起,第一次在沈之媚的辦公室見到白若書的時候,她就是這個樣子的。
穿着款式簡單的衣服,黑色的長發編着整齊的魚骨辮,露出幹幹淨淨的額頭,耳邊留了些許碎發,将臉型勾勒的很小巧。
說話的聲音軟綿綿的,舉手投足都散發着書香氣。
笑起來,像是冬日裏的暖陽。
南灣邁步走到她面前,嗓音溫婉清和,“好久不見,剛剛是去查房了。”
推開辦公室的門,把手裏的東西放在桌面上後,就走到飲水機旁,“外面有點熱,進來聊吧。”
白若書是第一次來南灣的辦公室。
之前,兩人隻是認識而已,點頭之交,南灣和沈之媚科室不同,中間隔了好幾層樓,隻有偶爾會遇到。
和其他醫生的辦公室沒什麽不一樣的,隻是消毒水的味道很淡,幾乎聞不到。
是因爲有淡淡的花香覆蓋。
白若書雖然隻是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家庭裏長大的,但家教很嚴,良好的修養讓她坐在沙發上的時候,脊背都是挺直的。
端端正正。
目光隻在窗台的那束蝴蝶蘭上多停留了一秒。
“我來看看沈醫生,但她的辦公室是鎖着。”
南灣泡好茶後,多在外面套了個杯才遞給她,“之媚在休假,短時間内應該不會回來上班,你可以給她打電話。”
“這樣啊,”白若書點了點頭,伸手接過茶杯,輕輕笑着說,“醫生那麽忙,難得休息,肯定不想被打擾,我沒什麽事,下次有機會再過來就行。”
本就不是彼此熟悉相熟的人,簡單的寒暄過後,辦公室裏有了短暫的沉默。
南灣沒有回到辦公椅坐着,而是選擇坐在白若書旁邊的位置。
雖然疏離是白大褂自帶的屬性,但她不笑的時候,混血的精緻五官多少都有幾分清淡,倒也不是會給人一種遙不可及的感覺,隻是看着沒那麽容易接近。
音調淡淡的,旁人捕捉不到一絲特别的情緒,“能在青城見到你,我很意外。”
原本消失的幹幹淨淨的人,某一天突然出現在眼前,是什麽感覺呢?
當然是……連帶着關于那個人所有的記憶都重新回到大腦,好的,不好的,通通都擠進神經。
雜亂模糊,找不到任何頭緒。
白若書喝了口茶,眉眼之間始終都是淺淺的笑意,“熟悉的城市,熟悉的菜肴,熟悉的面孔,我覺得很親切。”
世界給巴黎的标簽,是時尚和浪漫,可她卻覺得,沒有比巴黎更讓人厭惡的地方了。
恨屋及烏,應該就是這個意思。
因爲一個人,厭惡一座城。
聽到白若書的話,南灣微微有些怔住。
她用‘親切’這兩個字來形容,本應是場很可怕的噩夢的地方……
果然,還是不一樣了。
南灣站了一早上,小腿有些酸,放松身體往後靠着沙發靠背,杏眸微斂,散落的碎發擋在眼前。
“我以爲,你不會想見到我。”
空氣裏飄着清茶的香氣,和花香融在一起,很舒服。
“南醫生會這麽想,是因爲小志嗎?”白若書提起弟弟的時候,臉上沒有一點異樣,反而唇邊還有着淺淺的弧度,“我昨天去看那位病人了,就是慕先生找到的那位,雖然手術成功了,但免疫反應很嚴重。”
辦公室裏開着空調,茶水就涼的快一些,握在手心就不覺得燙手了。
她的目光很清澈,“如果那顆心髒移植到小志身體裏,情況應該比他好不多少,能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,可能隻有半年,也可能一年,又或者三年……”
是在山村支教了幾十年的人名教師,很讓人敬佩。
“小志早就放棄了,隻是我強拉着他不讓他走,我以愛之名,真正給他卻是痛苦和煎熬,小志其實……是恨我的,我做的越多,他的負擔就越重,就越想解脫。”
沒有傷悲,也沒有悔不當初,更沒有怨恨。
從始至終,她臉上都是帶着釋然的笑意,目光清澈明晰。
“不隻是你,人都是這樣,”南灣站起身,找到遙控器,把空調的風速調小了些,“死亡的那條線太可怕,都想留住對方,能再看看這個世界,能多陪陪你,哪怕耗盡一切。”
一個十幾歲的孩子,卻在醫院住了三年,見過太多的生生死死,要比同齡人的心智成熟很多倍。
“這幾個月時間,我也想明白了,”白若書低着頭,淡淡的看着紙杯裏的茶水,“我拿了南懷煜的錢,就不是無辜的,怨不得别人。”
忽然意識到到自己又說錯了,擡頭看着南灣抱歉的笑了笑,“哦,他現在不叫這個名字了,叫Stefan。”
南懷煜……
這個名字,是和白若書一起消失在青城的。
如果她沒有主動提起,南灣幾乎都忘記了那個人,握着遙控器的手指無意識的收緊。
“……你們?”
雖然南灣隻說了兩個字,但白若書想,她應該是知道對方要問什麽。
但她沒有回答南灣的問題,而是說,“他曾經,是真的很喜歡你。”
那個男人在七歲的時候,就知道自己身上背負着什麽,親生父親被南承智撞死,親生母親每天都睡在南承智的床上,而他還要把那個男人叫一聲‘爸’。
在那樣黑暗的歲月裏,南灣至于他,是唯一的光亮。
所以才會有那麽偏執的愛。
明明很想靠近,卻又舍不得傷害。
南灣沒有看她,隻是微微低着頭,整理着桌面上零散的紙張,嗓音很平靜,“你也說了,是曾經。”
至于現在,白若書比她更清楚。
對方顯然是不喜歡談這個話題,白若書也沒有再繼續,喝了口茶,淡淡的笑着說,“南先生把該有的都還給了他。”
什麽意思……
南灣手上的動作停住,不明所以的看向她。
坐的時間久了,腰有些酸,白若書借着去接水站起身,“一個星期前,巴黎街頭發生了一場車禍,還上了報紙,車主是享有名氣的跨國公司總裁Stefon。”
她說後半句的時候,溫婉的嗓音裏竟多了幾分譏诮的意味,連那雙清水眼眸裏,也出現了這種和她的氣質極不相符的情緒。
但也隻維持短短幾秒鍾的時間。
接好熱水,轉身的時候,她臉上依舊是那副清淺幹淨的模樣。
然而,說出口的話,卻是兩種極端,“他昏迷不醒,我才有機會回國啊。”
就像是:他死了,我才能活着。
南灣的身體變得有些僵硬,應該是空調的溫度太低的原因,就連活動手指都有點困難。
她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這些信息。
所以,白若書的意思是:南懷煜曾經制造的那場車禍,三哥原封不動的還了回去。
好一會兒,南灣才整理好思緒,唇瓣張了張,問道,“那、那你的孩子呢?”
聞言,白若書唇邊的笑凝固住,茶杯的裏的開水灑在手背上,她也沒有意識到。
眼眸微斂,藏起所有的情緒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她才開口,“孩子……還在巴黎,我沒有辦法把他帶回來……”
————
白若書在辦公室裏帶了半個小時,喝完兩杯茶後,就離開了。
臨走之前,托南灣幫她給沈之媚帶一聲‘謝謝’,謝謝沈之媚曾經對小志的照顧。
白若書和南懷煜是夫妻,不管他們的婚姻是怎麽開始的,也不管現在是否依然存在,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字兩句都說不明白。
平心而論,她所遭受的痛苦,都是南家給的,而沈之媚也是南家的人,她卻能那麽平和真切的道謝。
像是白若書這種恩怨分得如此清晰的人,現在應該很少見了。
已經成爲人民醫院的一名在職醫生的秦蓁蓁,敲開辦公室的門,探進了一顆腦袋瓜,“南醫生,我能不能跟您請教一件事情?”
她的語氣很誠懇,南灣一時之間還拒絕不了。
“你要麽就進來,要麽就出去順便幫我把門帶上,”南灣擡頭瞥了她一眼,淡淡說,“跟一顆詭異的腦袋對話,我覺得不是很舒服。”
秦蓁蓁知道,這就是同意了的意思。
連忙讓自己的身體跟腦袋一起進屋。
走到辦公桌前,她也沒說話,微微彎着腰,手肘撐在桌面上,兩手托着下巴,一眨不眨的盯着南灣看,有種要非要看出個一二三的意思。
南灣被看得有些不耐煩了,騰出一隻手蓋在秦蓁蓁臉上,把她推遠了些,“你幹嘛?”
被推遠的秦蓁蓁又重新湊了過去,很是苦惱的開口問,“盛薄言到底喜歡你什麽呢?”
性别都是女啊(雖然她沒南醫生這麽漂亮),都是醫生啊(雖然她還處于試用期),體重都是一百以内啊(雖然她比南醫生矮那麽幾公分)……
她都那麽主動了,爲什麽盛薄言就不能試着喜歡喜歡她呢?
聞言,南灣丢了手裏的筆,身體往後靠在椅背上,似笑非笑的看着她,“誰跟你說他喜歡我?”
“這還用說嗎?”秦蓁蓁撇了撇嘴,說出口的話酸酸的,“他隻要一看見你,渾身的細胞都在分泌荷爾蒙,隔八百米我都能聞到味兒。”
算了,這個話題還是就到這裏吧。
南灣依舊是那副模樣,精緻的五官浸着明豔豔的笑意,“你學醫,是因爲他?”
“算是,我們身份有天壤之别,”秦蓁蓁扯出一抹苦澀的笑,話音有些落寞,“我想要把自己變好,想要追上他的腳步,想要更靠近他一點。”
她早就知道盛薄言心裏有喜歡的人,卻沒想到是南醫生。
連嫉妒都嫉妒不起來。
真是好氣的呀,氣的像是一隻河豚那麽鼓。
暗戀的時候,最美好,卻也最寂寞。
南灣想,她應該是能明白一點秦蓁蓁的苦澀,但這種事情,許墨一好像更有發言權。
很認真的安慰她,“你這樣很好,三觀正又肯努力,可愛又活潑,好到我都想把你給我兒子留着了。”
秦蓁蓁,“……”
這麽占她便宜良心都不會痛的嗎?
南灣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,“女追男隔層紗,你再帶把剪刀,輕輕松松就能戳破那層紗,撲倒男神完全沒問題。”
撲倒……
難道,當初慕男神是被南醫生撲倒後,才成功被收入囊中的?
秦蓁蓁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,笑眯眯的跟像是很有經驗的南醫生取經,“萬一盛薄言甯死不從怎麽辦?”
“那你再接再厲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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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午還是豔陽天,傍晚天空卻變得陰沉沉。
南灣開口後,在玄關的鞋架上看到了慕先生早上出門的時候穿的那雙鞋。
慕總今天下班這麽早,竟然比她還先到家……
九九和巴頓在客廳裏玩兒遊戲,雖然看着很有意思,但其實就是九九把毛球丢開,然後巴頓颠颠的跑過去把球叼回到來。
這是巴頓最喜歡的,以前也隻有南灣閑着沒事的時候,才會跟它玩兒兩分鍾。
可現在不一樣了,高冷的九九君很是中意這個遊戲,所以格外的得巴頓恩寵。
南灣換了鞋,走過去抱起兒子親了親,問周姨,“安歌呢?”
周姨的傷還沒有完全好,家裏的活兒還是從慕宅過來的那兩個傭人做,她隻幫着南灣帶帶孩子。
“先生下午回來的早,小姐黏着不撒手,先生就帶着去書房了。”
真是磨人的小妖精啊……
南灣有些無奈,抱着兒子往樓上走,“周姨你休息一會兒,九九跟我玩。”
周姨知道太太是在關心自己,所以很和藹的應着。
玩伴被強行抱走,巴頓不是很開心,搖着尾巴跟了上去。
推開書房的門後,眼前的畫面溫馨到南灣想要用相機記錄下來。
故意調出酸酸的語氣,“慕總,你是不是隻喜歡安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