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來府裏下人多,二來王爺從來不肯費心記下人面容人名的,你放心,這會兒,你們若是轉回去,被探子們看到,倒要生出事來。”
書生凝神想了想,拱拱手退後半步,和旁邊一位三十歲左右,腳夫模樣的人低低商量了幾句,轉過身,帶着絲笑容應承道:
“就聽王妃吩咐。”
誠王妃舒了口氣,點了點頭,放下了車簾子。
車子繼續往前沖去,又走了小半個時辰,遠遠的,守城的兵卒厲聲喝止着,弓弦聲連連響起,幾十支弓箭拉得滿滿的,對準着一行人,隻等一聲令下,這箭就要射出來。
書生模樣的人擡手止住衆人,一動不動的站着,誠王妃掀起車簾子,跳下車,穩穩的走到隊伍最前面,揚聲叫道:
“我是王妃楊氏,還不趕緊去禀報了王爺!”
當值的兵卒頭領一隻手搭在額上,狐疑的遠望着氣度安然的站在最前面的誠王妃,呆了下,轉頭看着旁邊的兵卒,幾個兵卒面面相視了片刻,兵卒頭領到底不敢擅專,急忙奔進城裏,找守城的将軍禀報去了。
誠王妃迎着北地凜冽的寒風,緊了緊鬥篷,仰頭打量着四周,隴州城城門上方,一個人形的東西随風飄來動去,誠王妃微微眯着眼睛,仔細打量着那個長長的物件,書生模樣的護衛小心的往前挪了兩步,低低的說道:
“挂的是人,看不清楚面目。”
誠王妃一顆心如飛速墜落的重物般,直直的往下落着,卻落不到底,他是失心瘋了麽?這遍地焦土,就是打下來,留來做地獄麽?他把誰挂在了這城門上?人死如燈滅,還要這樣辱屍麽?
墜落的心讓她有些眩暈,誠王妃閉了閉眼睛,轉頭看着書生模樣的人低聲問道:
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
“王妃叫我小五吧。”
誠王妃點了點頭,遠處城門裏沖出十幾騎人馬,沖着誠王妃方向疾馳而來,也就一射之地,轉眼即到,沖在最前頭的中年将軍勒住缰繩,擡手止住衆人,自己急忙跳下馬來,扔了缰繩,往前奔了十來步,雙手抱拳,單膝跪地行禮道:
“請娘娘恕罪,下臣失禮!”
誠王妃身子輕輕晃了晃,嘴角滲出絲隐約的譏笑,娘娘?!真是不知死活!誠王妃擡了擡手吩咐道:
“王将軍辛苦了,爺可在城裏?”
“回娘娘,皇上早上出城帶人驅民,不知道回來了沒有。”
“驅民?”
誠王妃不敢置信的重複道,王将軍擡頭看着誠王妃,滿眼苦澀的低聲解釋道:
“這是皇上的計策,要驅了秦鳳路的百姓,往利州路和京西南路方向沖,一來能阻了京城的大軍,二來,”
王将軍垂着頭,聲音低落而含糊起來,
“二來,整整一路的饑民,濟與不濟,都難。”
誠王妃臉色鐵青,呆呆的看着王将軍,半晌也沒說出話來,王将軍小心的擡頭看了誠王妃一眼,帶着絲期盼,低聲說道:
“娘娘來了就好,娘娘勸着皇……娘娘來了就好。”
誠王妃眼角慢慢滑下滴眼淚,閉着眼睛呆站了片刻,才擡手用帕子按了按眼角,長長的吐了口氣,看着王将軍,低聲說道:
“令夫人和家眷都安好。”
誠王妃一邊說着,一邊轉身回去車旁,掀簾跳上了車。
王将軍身子輕輕抖動着,臉上似喜似悲的呆了片刻,急忙轉過身,打着手勢示意着,親衛牽了馬過來,王将軍上了馬,護衛着一行人,緩步往隴州城行去。
誠王妃端坐在車裏,将車簾掀起條縫,神情凝重的仔細打量着外面,周婉若乖巧的縮在母親身後,不動也不說話。
城門上,頭朝下吊着的人赤身祼體,胳膊奇異的緊貼着腦袋,往下筆直的垂着,長長的頭發在風中卷動着,整個人随風轉過來、再轉過去。
車子進了城門洞,那吊着的人随風轉過來,臉已經髒的不成樣子,眼睛圓瞪着,半張着嘴,仿佛還在呐喊。
誠王妃手指劇烈的抖動着,幾乎捏不住車簾,那吊着的,是秦鳳路安撫使兼隴州知州趙遠明!誠王妃喉嚨幹澀的仿佛連氣也吸不進去,他瘋了!
王将軍護着誠王妃,一路進了隴州知州衙門,車子在後院月亮門前停了下來,王将軍下了馬,恭敬的站在旁邊,見誠王妃下了車,拱手禀報道:
“娘娘,皇上這幾日就宿在這一處,下臣已經遣人将娘娘過來的信兒禀報給皇上了,請娘娘先進去歇息。”
“嗯。”
誠王妃沉着臉答應着,王将軍擡頭看了眼滿臉陰沉的誠王妃,單膝跪下行了禮,告退出去了。
小五一邊指揮着衆人搬着車上極少的幾樣東西,一邊警惕的打量着周圍,周婉若下了車,挽着母親的手臂,緊緊挨着母親,膽怯而小心的打量着四周。
誠王妃轉頭四下打量了片刻,輕輕拍了拍周婉若的手,轉過頭,指着月亮門外的幾間空房子,安然的吩咐道:
“小五,你們幾個,往後就住在這一處,守着這月亮門,既有女眷,就得有個内外之别。”
小五忙長揖答應着,誠王妃轉過身,指着筆直的站在月亮門前的四名護衛吩咐道:
“從今天起,這一處,就由小五他們幾個守着,你們幾個,兩個守着那邊偏門,兩個去守着影壁兩旁。”
四名護衛相互看了看,略遲疑了下,到底不敢違了誠王妃的令,抱拳答應着,依誠王妃的吩咐,兩兩守了過去。
誠王妃暗暗舒了口氣,拉着周婉若,跨進月亮門,徑直往内院進去了,金翎和羽箭帶着衆婆子,緊跟其後,一路進了内院。
誠王妃呆直的端坐在正屋榻上,端着杯子,出神的喝着涼透了的茶水,羽箭守在旁邊,擔憂的看着誠王妃,卻不敢出聲。金翎帶着衆婆子給周婉若收拾着住處,這院子本來就極小,原本也就收拾出了正屋和東廂房,想是誠王和周世新的住處。
仿佛過了沒多大會兒,天色就已經完全黑了下來,幾個婆子翻了幾隻燈籠出來,用白紙胡亂糊了,挂到了院子裏,清冷的月光下,裹着白棉紙的紅燈籠更加暗淡,被風沖動着,散發着幽幽的仿佛鬼火般的光影。
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,誠王妃一下醒過神來,機靈靈打了個寒噤,急忙下了榻,大步奔了出去。周婉若臉色慘白,想跟着母親出去,卻又挪不動腳步,忙求援的看着羽箭,羽箭已經奔出去兩步,急忙又折回來,扶着周婉若,一邊急急的往外走,一邊低聲囑咐道:
“姑娘别怕,有王妃呢,千萬别怕。”
周婉若咽了口口水,腳步趔趄的被羽箭拖着往外走着,想說話,卻說不出來。
外面,誠王帶着周世新,大步進了院子,迎着誠王妃,哈哈大笑着彎腰扶起已經跪倒在地的誠王妃,
“起來起來,我都聽說了,你這一路上辛苦,辛苦了!走,咱們進屋說話。”
誠王一邊說着,一邊越過誠王妃,越過周婉若,徑直往正屋走去,周世新緊跟在後,左右尋找着,誠王妃帶着絲笑意,低低的解釋道:
“你母親身子弱,再說,京城府裏總要有人,你放心,你母親好好的呢。”
周世新警惕的盯着誠王妃,又轉頭看着躲在母親身後的周婉若,到底不敢太失禮,勉強長揖見了禮,讓着誠王妃和周婉若進了正屋。
廚房上了飯菜,誠王心情極好的大聲吩咐道:
“拿酒來!今天朕一家團聚,這是吉兆!朕要好好喝幾杯!”
誠王妃從眼底湧出歡喜來,急忙站起來,親自看着人擡了幾壇好酒進來,又親自斟到了誠王面前的杯子裏,笑着建議道:
“今天也算是小團圓,要不,讓世新陪皇上喝幾杯吧。”
“好好!婉若也過來,今天不講規矩,都坐,陪朕喝幾杯。”
周世新滿臉笑容、脆聲答應着,坐到了誠王右手邊,周婉若滿眼恐懼的看着父親,往後畏縮了去,誠王妃忙放下手裏的杯子,上前攬着周婉若,一邊憐惜的撫着她,一邊笑着解釋道:
“皇上不知道,來的路上,婉若大病了一場,路上趕的緊,到現在也沒能好好養養,皇上看,這臉色,還是青白的吓人,大夫說,得好好的靜養幾個月才行,要不,讓她先下去歇着吧?”
誠王随意的揮着手,
“去吧去吧,一點也不象朕的公主!”
周婉若舒了口氣,腳底虛軟的扶着金翎的手,轉進西廂歇着去了。
誠王妃又忙着吩咐廚房添了隻羊肉鍋子,又添了幾樣誠王喜吃的菜,一壺壺斟了酒上去。
誠王連喝了幾壺,心情越來越愉快,轉頭看着忙碌的誠王妃,笑着說道:
“朕這一路,勢如破竹!”
“父親用兵如神,這天下哪有人能擋?”
周世新忙奉承道,誠王哈哈笑着,放下杯子,擡手拉着誠王妃坐下來,笑着說道:
“讓奴才們侍候就行,你坐下,朕有事要和你商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