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後禦門聽政之時,便有大臣提及了鞑靼人求和的事。
不管是主張議和,還是反對的人,說的理由都沒有甚麽實際參考價值。明面上大夥兒談的、都是大義,談的是非黑白,挑出了鞑靼人之前背信棄義的種種劣迹;不管大明朝廷對他們是寬恕、還是懲戒,都站在了正義的地方。或許這才是大臣們提出政見的原因。
至于權衡利弊,便不好在奉天門這種地方大肆争論了。等到朱高煦退到柔儀殿,召見了内閣那些朝廷重臣,人們這才有了不同的說法。
兵部尚書齊泰道:“臣以爲,鞑靼人求和,乃因瓦剌人東進。瓦剌使節稱其幫助大明夾擊阿魯台,但朝廷從未有此要求。”
高賢甯在後面附和道:“瓦剌人馬哈木,去年才在河西襲擊官軍護衛,顯然并未臣服朝廷。”
齊泰側目,點了一下頭,又拱手向朱高煦道:“因此阿魯台不願繼續在遼東受到大明官軍的威脅,意在東面留下迂回退卻的餘地。一旦阿魯台失利,尚可往哈剌溫山以東撤退,不至于覆滅。”
他稍作停頓,接着說道:“因瓦剌人蠢蠢欲動,若此時鞑靼主力覆滅、對大明絕非好事。臣主張答應鞑靼人求和,讓阿魯台無後顧之憂,安心抵禦馬哈木的進攻。”
恰好朱高煦也是這樣的想法。按照他的願望,最好的局面,當然是馬哈木、阿魯台兩股勢力一起覆亡,讓北方成爲一盤散沙;但目前顯然不可能。退而求其次,阿魯台與馬哈木相互牽制,反而成了比較好的狀況。否則一旦某個勢力兼并了各部,統一草原,那接下來要襲擾的地方、恐怕隻有大明漫長的北方防線了。
朱高煦馬上轉頭問胡濙:“鞑靼使節有甚麽要求?”
胡濙道:“昨日禮部官員與使者見過一面,鞑靼人大緻是想恢複遼東之役前的地盤,讓朵顔、泰甯二衛兀良哈主力與科爾沁騎兵回到遼東駐牧。他們還請朝廷資助鐵器、甲胄、兵器、米糧等物。”
下面一陣議論聲,有大臣罵了阿魯台兩句。
朱高煦道:“齊部堂的算盤,阿魯台好像也想到了哩,否則他怎麽還有臉面要這麽多?”
齊泰搖了搖頭,露出一絲苦笑:“聖上所言極是,阿魯台不僅無信,且狡詐多智。”
朱高煦尋思,移民遼東也不是一年兩年能辦成的事,根本無法立刻消化那邊廣袤的土地,隻能允許蒙古諸部駐牧。他便對胡濙道:“回頭你們與使節商議時,告訴他們,鐵器物資沒有。科爾沁人可以回到遼東北部,但隻能在朵顔衛部落的北面駐牧;禁止科爾沁部落再跑到兩衛中間去。朕以爲阿魯台實力不弱,無須咱們支持,尚能與瓦剌人一戰。”
那朵顔衛與泰甯衛的兀良哈人、雖然今年剛與明軍交戰,但形勢變化,他們也不一定不會向大明投降;減少科爾沁人對兀良哈部落的威脅,則可漸漸拉攏。至于兀良哈人蛇鼠兩端,反複動搖,朱高煦已經懶得計較了。
胡濙拜道:“臣領旨。”
這時朱高煦看了太監王貴一眼。王貴彎腰一拜,便從旁邊走了出去。
沒一會兒,太監王景弘、侯顯,以及小官馬歡在殿外叩拜,進來後又大禮。諸臣紛紛側目。
朱高煦叫他們平身,徑直道:“武德初官軍下西洋,你們最遠去過回回教門聖地默加的北面,那片紅海盡頭的國家叫埃及,目前是甚麽情狀?”
王景弘輕輕讓到了一邊,讓馬歡上前說話。馬歡是禮部的通事官,因爲精通多國語言,幾乎每次遠航都在,有很多見識。
馬歡拜道:“回聖上,微臣等尚未踏足此地,隻在默加附近聽說過一些事。掌管當地大權的勢力是奴隸軍|閥,稱爲‘馬木留克’。”
朱高煦聽到這個詞,頓時恍然,感到名字很熟悉。
馬歡又道:“據說早先有個突厥人到了埃及,建立王國,劫掠購買了許多奴隸充軍,那些奴隸軍便稱作馬木留克。後來馬木留克推翻了突厥人,自行掌管了當地。這些人是武夫當國,似乎生性暴|戾好鬥,微臣等尚不知詳情何如。”
朱高煦點了點頭,沉吟片刻,說道:“海軍目前裝備精良,骁勇善戰,但對埃及氣候地貌風物一無所知,也不了解馬木留克。古人道,知己知彼百戰不殆。我們不必輕舉妄動。”
戶部尚書夏元吉似乎有話要說,不料齊泰率先站了出來,勸道:“上次下西洋,船隊來回近兩年,航行最快也要一年多,此地萬裏之遙,聖上意欲圖之耶?”
齊泰把話都說了,夏元吉等人便不再多言。
朱高煦道:“朕對占據遠方土地本無興趣,但要延伸貿易、與更多的地方海貿,乃新政國策。埃及可能變成海上交通要道,關隘之地,比馬六甲海峽還要關鍵。可徐徐圖之。”
他又說道:“此次下西洋,船隊可沿武德初的航線,抵達埃及。先用絲綢、瓷器、香料與馬木留克交易,并贈送一些禮物結交來往。如同我們與别的地方打交道的做法,以和睦爲要,然後拉攏當地人進行貿易,深入了解此地。其它的事往後再議。”
齊泰不再勸阻,别的大臣一時也沒吭聲。
下西洋自太宗朝開始,直到現在,已經成了一個大政;而要改變朝廷大政,顯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說出來的主張。朱高煦剛才隻說下西洋,隻不過是一項既成事實的大事罷了,他沒有決定遠征,所以大臣們一時半會沒法反對。
大夥兒簡單商議了一會兒,便紛紛告退。
鞑靼使節在京師住了數日,最終與大明達成了和議條文。朱高煦也決定,盡快冊封阿莎麗爲順妃,并讓鞑靼使節旁觀典禮。
……初秋季節,下西洋的船隊已經在太倉附近的劉家港聚集。
朱高煦依舊任命經驗豐富的太監王景弘爲正使,侯顯爲副使,并有文官武将多員,海軍将士一萬餘人,将大量絲綢、瓷器、鑄币裝船。船隊抵達龍牙門港之後,還會在那裏運上一批胡椒,然後去西面各國做買賣。
人數比往常幾次都要少。朱高煦認爲,海軍一萬多人,已經足夠應付在海上、港口的防禦戰,減少人員也是爲了降低軍費。而規模最大的下西洋,反而在太宗時期,那時候朝廷大概有炫耀武力與财富的理由,把船隊組織得異常龐大,聲勢駭人;如今朱高煦對此卻興趣不大。
朱高煦率大臣勳貴,來到了龍江寺,準備爲王景弘等人踐行。
王景弘等人,都要從京師這邊的龍江港出發。龍江港卻隻有三艘寶船在這裏,餘者全在劉家港。實在因爲近幾年内河上的商船增加得很快,京師附近的所有港口都異常繁忙,如果大批戰艦來到這裏、勢必要先清理商船。
大夥兒來得早,天色才剛蒙蒙亮。王景弘和侯顯兩個太監便來到了一間齋房面聖,旁邊還有齊泰等幾個人。
木案上擺着一張海圖,朱高煦憑着自己的記憶與感覺,稍微修改過形狀。他指着圖道:“朕查閱曆次下西洋的見聞,改了一些地方,但仍不一定準确。你們帶上這張圖,沿途繼續修繕。”
王景弘上前道:“奴婢領旨。”
圖上除了西洋各地的地圖,還有一些船隊從來沒到過的地方。估計王景弘等人也有點困惑,皇帝從哪裏得來的圖?不過皇帝沒說的事,這些大太監一般不會多問。
朱高煦指着埃及的位置,說道:“此地走陸路北上到海岸,那邊便是歐洲,有許多國家、大片良田、無數人口。當年蒙古人的軍隊曾到過那些地方,隋唐時的絲綢之路,貨物最遠也能抵達歐洲。西方人癡迷絲綢瓷器香料,貨物運到歐洲定可得到巨大的好處;今後若是打通了這條路,咱們便可以從較近的地方、開辟海上商路了。”
王景弘與侯顯躬身道:“奴婢等不敢辜負皇爺,必當竭力盡心,辦好差事。”
君臣之間說了一會兒話,窗外的天色已經漸漸明亮。一行人便走出了齋房,往寺廟外面走去。在錦衣衛儀仗與軍隊的簇擁下,朱高煦把王景弘等人送到了龍江港,并賜酒踐行。
王景弘等再三叩拜,拜别皇帝,到碼頭上了寶船。
太陽還沒出來,江面上有些霧氣,寶船上的巨帆陸續升起、在朦胧的霧中顯得更加壯觀,仿佛高樓聳立,神秘而震撼。
白茫茫的江面上,還有許多船隻若隐若現。清早的人聲噪雜與遠近的鈴聲,飄在港口中。這樣的氣氛中,朱高煦在江岸上站了很久,目送着三艘大船漸漸遠去。
他看不見船隊在海面上的浩大景象了,不過能夠想象到、那闊海揚帆的姿态,征程将再次開始。而今後下西洋的大事,已被重新賦予了嶄新的意義。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