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樣的山坡不盡其數,哪怕人們來到高地上,也看不到頭。除了行進的諸部人馬,周圍一時沒有發現人煙,一派荒蕪景象。
如此甯靜的大地,簡直很容易讓人忘記,鞑靼人正處于危險之中。
阿魯台在山坡上勒馬駐足了一會兒,不禁又尋思着這場戰役。他忽然想起一件事,之前明國朝廷曾派刑部尚書到遼東,清除了許多奸細;此事可能是讓阿岱汗上當、錯誤地進攻明軍辎重營的最大原因。
當時遼東不僅有一些兀良哈諸部的蒙古人,還打通了明國文武的一些關節,通過賄|賂、能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。如果不是在臨戰之前,那些人忽然失去了聯絡;或許阿岱汗能提前知道不少事,并識破明軍的陰|謀。諸如許多炮車、僞裝成了辎重車這樣的景況。
然而阿魯台此時醒悟,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。
現在鞑靼人面臨的問題更加複雜。瓦剌人明目張膽地動武,相互攻伐恐怕無法輕易善了;這種時候,鞑靼人更需要哈剌溫山以東的地盤。
那邊的兀良哈諸部盟友,以及原先科爾沁人遷徙過去駐牧的部落,可以在鞑靼與瓦剌角逐的時候,補充大量的馬匹、辎重以及騎兵。
而且蒙古國經營東面,也是爲了有更多的騰挪之地。就算萬一鞑靼軍與瓦剌人作戰不利,還可以東遷回避,以圖重振旗鼓;鞑靼人不至于陷入幹系生死存亡的處境。
此次明軍主動發起遼東戰役,鞑靼人便打算通過此役,先穩住東面的地盤,牢固腹背、再圖瓦剌。哪料東邊的戰事不利,瓦剌人又立刻趁機落井下石。以至于鞑靼軍的局面,已是十分危險。
難怪鞑靼軍尚未大敗,數日前阿岱汗便表現得那般消沉。
阿魯台眺望着遠方,長長地歎息了一口氣,策馬離開了山坡。
到了下午,大汗本部停止了前進,人們立刻開始忙着安營紮寨。阿魯台手下、這次派來的阿蘇特部騎兵本來就不多,他也沒管營中的事,隻在大汗的大帳駐地觀望,看那些科爾沁人搭建帳篷。
不知過了多久,隻見阿岱汗也騎馬過來了。阿魯台迎上去,跟着大汗一路巡視。
阿岱汗擡手止住了身邊的随從,單獨與阿魯台走了一段路,他忽然問道:“我聽說,去年知院的妹妹借道明國,在明國住了很長一段時間,明國皇帝對她不錯?”
阿魯台有點意外,隻得答道:“确有此事。”
但大汗爲甚麽這麽問?
阿魯台稍作停頓,便沉聲道:“小妹原來不了解大汗,最近我看得出來,她對大汗的心思已有改變。”
大汗應了一聲。
阿魯台暗忖:妹妹因爲她兒子的事有點猜疑大汗,大汗察覺到了?不過既然是聯姻,其實就算妹妹不滿,也是沒多大關系的。
“科爾沁部與阿蘇特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,聯姻不用急。知院之妹是個好女人,但私情更不重要。”阿岱汗道,“我們必須讓明國皇帝罷兵,解除對東面的威脅,否則事情可能會變得更糟。聯姻應該是個有誠心的方式。”
阿魯台聽罷心下稍安,立刻在馬背上欠身道:“臣明白了,定會盡快辦妥此事。”他想了想,又用更積極的口氣道,“最近我們要遣使去見明國定國公,可就此讓阿莎麗随行。”
大汗道:“我們與明國尚在交戰之中,阿莎麗現在去會不會太危險?”
阿魯台不動聲色道:“明國朝廷不會殺使者。”
君臣二人對視了一眼,似乎心照不宣,阿岱汗也默認了這個說法。
雖然鞑靼人曾經幹過扣押、甚至殺死明國使節的事,大家卻相信明國朝廷在這方面守規矩。或許人很容易依靠經驗來判斷罷。
明國朝廷确實不會輕易做那種事,哪怕雙方關系很糟的時候,明朝還是接待了鞑靼使節馬哈子。去年明國人知道鞑靼丞相在挑撥瓦剌與明國的關系,仍然把丞相脫火赤、阿莎麗放回了草原。而現在是明國人主動進攻鞑靼,情況不比之前惡劣,他們怎麽會殺使者、甚至對付皇帝的熟人阿莎麗?
于是阿魯台與大汗道别,回到了阿蘇特部的駐地。
他見到妹妹,便開始談論鞑靼人此時的處境,以及與明國議和的重要。
阿莎麗困惑地問道:“長兄爲甚麽要說這些?”
阿魯台沉默了片刻,隻好直說道:“我們鞑靼人不相信那些紙,除了在主面前歃血爲盟,聯姻是最好的誠意。我們把你送到明國京師去服侍皇帝,如果明國皇帝願意修好,照身份來看,應該會封你爲皇妃。”
阿莎麗忽然露出了一絲冷冷的笑意,又隐約有自嘲的意味。
“如果皇帝寵愛你,你應該争取讓皇帝認可一些事,包括科爾沁人在遼東北部駐牧。明國皇帝會寬容你的要求,你畢竟是鞑靼人,爲自己族人着想沒甚麽錯。”阿魯台道。
阿莎麗道:“可我記得,長兄原本打算把我送給大汗,現在又爲何要送我去明國?”
“現在你明國更重要。身爲阿蘇特部首領家的人,這是你應該做的事。”阿魯台正色道,“這也是大汗的意思。”
阿莎麗收起了笑容,隻剩一臉無奈。
阿魯台也不知道妹妹是否情願,隻是看她的反應好像并不太高興。好在阿莎麗似乎認命了,這回沒有再反抗,事情遂順利進行。
……鞑靼使節、以及阿魯台的妹妹南下之後,很快落入了明軍手中。
王斌在中軍大營見到阿莎麗,一眼就認出了她。乃因去年他才見過阿莎麗,便是在跟随聖上北巡的途中、遇到的那些鞑靼殘部。而且從山東到北平一路上,王斌與她見過不止一次。
這色目女人對王斌也有印象,看到他便道:“原來将軍就是定國公?”
王斌坐在帳篷裏的上位,一時沒有出聲,隻是上下打量了阿莎麗一番。去年北巡的路上,聖上身邊的人、不是公侯就是大臣,這娘們似乎沒記住王斌的身份。
阿莎麗也看着王斌,她沒有聽到回應,好像開始有點擔憂了,也不再多言。
這時王斌轉頭道:“好生招待阿魯台的妹妹,别難爲她。”
他接着又對阿莎麗徑直說道:“你歇一晚,明天就動身去京師。”
阿莎麗愣了一下,一副有甚麽話的模樣。王斌不耐煩地揮手道:“你有啥話,見了聖上自己說。”于是侍衛上前請阿莎麗出帳。
接着王斌又見了鞑靼人的使節,聽明白來意,原來鞑靼人想求和了。
王斌便決定,把鞑靼使節與那阿莎麗一并往京師送。至于朝廷願不願意答應鞑靼人求和,王斌暫且無須操|心。
當此之時,鞑靼軍主力已經過了哈剌溫山,向西北方向遠遁,明軍主力已然追不上他們。而此役明軍的意圖,也隻是打擊鞑靼人在遼東地區的勢力,辎重糧草根本無法維持遠途跋涉的追擊。負責運輸補充大軍糧秣的民丁、将士不夠,也無法讓大軍遠征。
于是明軍主力停止了無益的追逐,在哈剌溫山附近逗留了數日。
不久後,中軍獲知消息,瓦剌人正在準備進攻鞑靼諸部。這時副帥吳高便建議退兵南撤,向遼河上的倉庫靠攏補充糧秣。
陸良侯陳貞也附和道:“福餘衛首領海煞男答奚,派兵四處劫掠,抓了一些兀良哈人做奴|隸。那些兀良哈人,家破人亡,賬卻要算到咱們頭上。現在遼東都司的人丁太少,咱們也沒法占住北邊廣闊的土地,若與當地人多添仇怨,實無多少益處。”
吳高又道:“聖上的方略,并不願意徹底消滅鞑靼人,否則瓦剌首領馬哈木可能會統一草原。如今瓦剌軍忽然進攻鞑靼,咱們最好的法子是退兵觀望,先瞧瞧兩邊的勝敗,也能等待朝廷的安排。”
王斌想起聖上的叮囑,要他盡量考慮兩個副将的建議。而且吳高确實也有些見識,當初正是吳高出的主意,引|誘敵軍來攻、明軍隻需等待防守。結果還真的湊效了,王斌對他自然高看了一眼。
于是王斌痛快地聽從了副将們的主張,下令大軍南撤。同時他再次派出快馬,将瓦剌人攻擊鞑靼軍的消息、傳報京師。
各軍退兵到了西遼河北岸,分開駐紮在靠近倉庫的地方。等了一個月,中軍仍未收到朝廷的命令。人馬聚在一起消耗糜大,王斌幹脆将那些地方軍将士,分批遣散回各衛所。
聲勢浩大的征讨在不知不覺中便消停下來,正如王斌勝得不怎麽痛快。後軍先挨了敵軍一頓攻打,前面的主力追了幾百裏、也沒能攆上鞑靼軍。不過他回頭一想,第一次主持這麽大的陣仗,沒壞事好像就挺不錯了,這才稍微好受了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