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莎麗跟着長兄麾下的阿蘇特部族騎兵,也來到了這裏。她看到了一片焦黑雜亂的景象,帳篷和車輛上的木頭還沒有燒完,餘燼中煙霧缭繞。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肉被燒糊的特别氣味,卻不知是灰燼中的牛羊、還是人的屍|體。
活下來的人們很多是婦人,她們渾身髒黑,面目呆滞,正在廢營中翻找,似乎想找出剩下的有用的東西。明軍大概覺得婦人不會作戰,并沒有殺|死她們。
阿莎麗戴着的銅帽下披着黑頭巾,隻露了一對幽深的眼睛,她騎着馬沿着廢營慢慢走着。一陣沙啞的哭聲讓她側目,隻見一個婦人坐在地上,懷裏抱着一個大漢的屍體,在那裏幹嚎,她身邊還橫着兩具半大小子的屍體。
見到這樣的場面,阿莎麗心頭一陣酸楚。
沒走幾步,阿莎麗發現了一個半躺在破壞的大車旁的鞑靼漢子。他發出了有氣無力的呻|吟,阿莎麗這才知道他還活着。轉頭看時,隻見那大漢的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。阿莎麗急忙跳下馬背,上前察看。身邊的随從也跟着過來了。
這個人的傷口在腰部,半幹的血迹與衣裳已經糊在了一起。
一個随從拿着刀子上前,輕輕隔開了傷者腰間的皮毛和布料,轉頭道:“他中了敵軍的鉛彈,怕是活不成了。”
阿莎麗馬上看見,傷者渾濁的眼睛裏流出了眼淚。顯然此人還是清醒的,并能聽到身邊的人說話。他的眼淚,仿佛在表達着對生的眷戀與不舍。
“想辦法救救他。”阿莎麗脫口道。
随從聽罷隻好遵命,從包袱裏拿出一些刀具和藥材。他一邊忙活,一邊說道:“首先要把他身上的鉛丸掏出來,可能還有衣料的破片在裏面,也要清理幹淨,然後抹上藥。不過我見過不少受铳傷的傷者,救治後傷口仍有可能潰爛。”
不一會兒,本來奄奄一息受傷的人,不知哪來的力氣,開始慘叫掙紮。其他人隻好上前幫忙,按住傷者。
搗鼓了許久,地上暈過去的人又醒了,他立刻開始悲慘地叫喚。身上的肉生生被刀子剜過的痛苦,從他的聲音就能感受到幾分。
就在這時,有人騎馬過來告訴阿莎麗,大汗已經發現了明軍騎兵的方位,大軍要立刻出發、前去驅趕明軍騎兵。而這處營地已經被毀掉,不再有逗留的必要。
阿莎麗想把這個受傷的人帶走,但很快就發現不可能。傷者的大半身完全動不了,而且剛掏出鉛丸的傷口還在流血,他若被放到馬背上、估計很快就會在痛苦的颠簸中死掉。
“把他留在原地會怎樣?”阿莎麗不小心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。
随從答道:“至少要好幾天才會死,咽氣很艱難。”
阿莎麗怔在原地。
這時一大隊人馬過來了,馬隊裏旗幟很多,原來是阿岱汗經過這裏。阿岱汗勒馬慢下來,看了稍許,開口道:“生與死,都不容易。”
阿莎麗終于抛棄了那個陌生的傷者,心情卻久久陷在沉重之中。
快到中午的時候,大軍在一個山溝裏,遇上了明軍大隊騎兵。雙方開始整頓軍陣,逐漸靠近。
這山溝兩邊的高地有一些亂石,不太好跑馬,不過這裏的山勢大多都比較平緩,仍然可以通過騎兵;隻是沒有必要,因爲明軍前鋒也是騎兵隊。
明軍的騎兵人數似乎少一些,但他們沒有退走,正在東邊布陣、與蒙古騎兵對峙。
不多時,明軍一股馬隊竟然主動逼上來了。
阿莎麗在大汗中軍附近,沿着山溝觀望前方,已能看清漸漸靠近的明軍騎兵。那股騎兵大概有三四百人,分作并行的兩個大隊,列陣前進。
從小就與馬兒爲伍的阿莎麗,一眼就看出來,那些作爲坐騎的蒙古馬都很差、是那種不善于奔跑沖鋒的馬匹,作爲戰馬非常勉強。而且那些明軍将士的騎術也不怎麽樣,看姿勢顯然就是不常騎馬的半生手。
不過漢人們穿得倒是很好。在很缺鐵器的蒙古人眼裏,那些騎兵一個個的裝備可謂奢侈,他們身上都有甲,除了鐵盔、肩甲與亮閃閃的鐵護心鏡,膀子上的鎖子甲也是新的泛着金屬的光澤。他們還裝備了皮甲,穿着整齊的灰色衣裳。
明軍騎兵單手拿着兩尺來長、半長不短的東西,大概是火器。他們的前隊收攏,形成較密的隊形,漸漸靠近到了數十步内。蒙古軍陣前方的騎兵,紛紛抽出了箭矢。
忽然之間,“砰砰砰……”的铳聲傳來,火光閃耀,硝煙彌漫。同時蒙古人的弦聲也“噼裏啪啦”大作。慘叫聲随之在四面響起。
雙方的陣前、如同一下子炸開了鍋,蒙古人娴熟地張弓搭箭射擊,又不斷有人摔落下馬。對面明軍陣中的火铳也沒消停,那些明軍攜帶了另一把火铳,再次開火了。接着他們前隊向馬群兩側拍馬而走,後面的橫隊上來,緊跟着開|火。明軍那邊也是人仰馬嘶,中箭的馬匹、徑直把騎士從馬背上甩了下去,還有些人中箭受傷,被馬帶着亂跑。
蒙古人前陣被打得多處松散,死傷不少。他們終于反應過來了,揮起騎弓與刀劍怒吼起來,紛紛踢馬向前。
這時明軍騎兵竟慌忙地開始調頭,馬上準備跑了。
突如其來的交火隻持續了一會兒,馬群奔湧,讓山谷裏仿佛也沸騰起來。
雙方的交火一刻也沒停,追殺上去的鞑靼兵一邊跑馬一邊騎|射。那些明軍士卒也在回頭,單手持铳,對着鞑靼兵開火。亂糟糟的火铳聲,彌漫其間。
雖然馬蹄聲與喊叫聲響徹四面,但彼此間幾乎沒有任何交流,交火也十分倉促,馬群也越來越混亂了。
兩邊本來也隻是相距數十步,明軍騎兵調頭又耽擱了時間,他們沒跑過追擊的鞑靼軍。明軍騎兵漸漸被追上,許多人幹脆地扔了火铳,拔出了馬|刀,雙方一邊跑一邊混戰。
就在這時,一片明軍槍騎兵沖過來了,他們錯落擺開形成三路,騎士們提着丈長的櫻槍,拍馬直沖亂軍中。轟鳴的馬蹄聲陣仗愈大,仿佛雷鳴一般。
相比那些放铳的火騎兵,後面上來的槍騎兵顯然更加像樣,他們的騎術有章法、頗有經驗。成隊的明軍鐵騎,很快殺進混亂的馬群。
隻見前面一騎拿着櫻槍,憑借速度與兵器長度,徑直将櫻槍刺入了一個鞑靼兵的胸膛。鞑靼兵還在馬背上,那明軍騎兵已放棄了櫻槍,拔出單刀繼續沖殺。
前端的明軍騎兵速度太快,斜前方一個蒙古人躲避不及,正好沖到了一個明軍騎兵面前。兩匹馬轉向時“砰”地撞到了一起,馬匹的嘶叫傳得極遠。成隊的明軍騎兵很快也沖散了,加入了亂糟糟的馬群混戰之中。
這時一股明軍馬隊快速地擊穿了前面的戰場,竟然直撲蒙古中軍大旗。
幾乎在頃刻之間,阿莎麗便看到許多蒙古騎兵拍馬沖出去了,正面迎戰明軍馬隊。阿莎麗見那隊明軍越沖越近,她也取下了弓箭拿在手裏。
阿莎麗呵斥了一聲,踢馬讓坐騎動起來。
她看見一個提着櫻槍的敵騎迎面沖鋒,立刻把箭羽放在弦上,看準了那明晃晃的盔甲下面的馬兒,拉開弓立刻放箭,一氣呵成,“砰”地一聲弦響,那敵騎應聲從馬背上前翻出來。
阿莎麗的第二支箭已搭上弓弦,從側面騎馬沖去,開弓的箭镞對準了地上正想掙紮爬起來的漢人。她忽然看清了那人擡頭時的臉,非常年輕的一個漢人。
她的箭竟然遲遲沒有出弦。騎射因爲要用雙手,厲害的射|手從來不會拉開弓後瞄得太久、主要憑感覺,阿莎麗此時卻瞄了很久。她無法讓自己松手,也許在一瞬間她隐隐想起了河西之地,那個年輕的漢人軍士舍身救她、摔下馬的刹那。
就在這時,忽然一個黑影飛快地沖過。一個鞑靼兵側身一揮,發出“嚓”地一聲短促而低沉的恐怖聲音,鞑靼兵旋即沖過。
隻見那漢人的脖子上一股血正在噴|出來,灑在空中。他的瞳孔在瞬間就變化了,剛剛爬起來的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去。
意外的一幕從阿莎麗眼前飄過,她的心頭也随之一亂。她有意識地回想着今天上午、那個鞑靼婦人在一家屍首中絕望的臉。她以爲這樣會好受一點點,但不知爲何心頭的糾纏依舊不減。
巨大的噪音之中,阿莎麗有短暫的精神恍惚。她擡起頭,發現兩邊寬闊的山坡荒無人煙,而無數的人卻在這荒郊野嶺裏瘋狂地厮殺。
耳邊“嗡嗡嗡”直響,她又隐約聽到了一聲尖嘯、仿佛單刀慢慢出鞘時的尖利之聲,卻是幻覺。阿莎麗回過神來時,隻見眼前到處刀槍揮舞、人馬湧動,整個天地都好似陷入了混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