乃因遼東諸衛所的耳目,包括在南邊活動的兀良哈人、科爾沁人,最近剛遭受了一次嚴重打擊。
先是明國朝廷派刑部尚書去大甯城,刑|訊逮捕了許多私自與兀良哈人做買賣的武官。波及甚廣,從大甯城到遼東都司,涉案獲罪的武将無算。據說遼東都指揮使曹毅、因此被發配到了遙遠的奴兒幹都司。
接着明國官員逮獲了一個姓王的千戶,并發現他私|通蒙古奸細,又将蒙古奸細一并抓住了。明國的王千戶被處死,但那蒙古奸細供出了很多人。明國人順藤摸瓜,導緻了在遼東都司與大甯的許多蒙古奸細被逮。
遼東官場遭到清理,連累許多兀良哈人、被當作奸細進了明國大牢,稍有嫌疑便遭驅逐。蒙古國在遼東的消息來源一度中斷。
于是阿魯台等蒙古國高層,無法再得到比較詳細的探報;來自明國官員的消息,更是完全不可能出現了。目前蒙古人隻能知道明軍在何處聚集、正在北上等諸如此類的簡單情形。
大戰在即,卻出現如此情況;阿魯台、阿岱等人的心裏,都隐約蒙上了一層陰影……
阿魯台等率部已越過了哈剌溫山(大興安嶺),前往嫩江地區與新任全蒙古大汗阿岱等彙合。
此次明軍的用兵方向,威脅的是部分兀良哈部落、以及其中的科爾沁人。但大夥兒都知道,明國皇帝興兵,乃因對鞑靼人積累的不滿,針對的是鞑靼勢力。且鞑靼人以東進作爲退路,在這邊苦心經營多年,不得不保哈剌溫山以東的地盤。
所以這次戰役,草原上許多勢力都牽扯進來了。主力是阿岱大汗直接統轄的科爾沁部,及朵顔衛、泰甯衛的兀良哈人。阿魯台也帶着一部人馬前來助陣,但阿蘇特等部離東邊較遠,增援的人馬不多。
随行的人馬裏面,便有阿魯台的妹妹阿莎麗。
阿莎麗非常明白長兄的意思,長兄想讓她與阿岱汗見面,趁機促成聯姻。
人們沿着起伏的道路行進,爬上一片高地時,遠處的一片帳篷出現在了視線中。終于快到地方了。
“這裏原來是福餘衛的地方,福餘衛大部都南遷投奔明國,現在脫魯忽察兒(朵顔衛)占據這片土地。”阿魯台在馬背上對阿莎麗說話。
阿莎麗點頭應了一聲,沒有多言。
随着時間的推移,她很少再提及傷心的往事,顯得正常了許多。不過她是把一些事放到了心底。
“走罷。”阿魯台招呼身邊的人。他大概看到了,駐地上有一隊人馬迎接出來。
阿莎麗拉了一下包在頭上的頭巾,也騎馬跟着下山。開春後,天氣漸漸變暖,但風大時依舊有點冷,大夥兒穿得還是比較厚。不過四面的樹木與草地,已然籠罩上了一層綠色的生機。
迎接的人是朵顔衛諸部落的首領脫魯忽察兒、以及他部落中的長者,阿魯台與他們見面問候,說了一陣話。蒙着頭巾的阿莎麗并未參與,長兄也沒有把他引薦給那些人。
等到大夥兒進了營地,新任全蒙古大汗阿岱也走出帳篷迎接了。
這時阿魯台專門拉着阿莎麗上前,對阿岱汗道:“這是我的妹妹阿莎麗。”
阿莎麗之前沒見過阿岱汗,但早就從他的服飾、與站的位置猜了出來。阿岱汗是科爾沁人,與阿莎麗等波斯人長得完全不同,面目倒與漢人有幾分相像;不過阿岱汗很敦實,粗壯的胳膊、很厚的胸膛,以及圓圓的腦袋,讓他乍看起來像一隻熊。
在引薦之下,阿岱汗看到阿莎麗,眼神也是一亮,他盯着阿莎麗,臉上露出了笑容。
波斯人從千多年前就與東方人接觸,元朝時蒙古人見過的波斯人更多,因此阿岱汗似乎能接受阿莎麗這樣的相貌;何況阿莎麗在阿蘇特部也是有名的美人,比絕大多數阿蘇特婦人漂亮。雖然頭巾遮住了她漂亮的微卷黑發,但迷人的眼睛卻遮不住,她的眼睛大而有神,深幽神秘。加上白淨的肌膚、美麗的五官,阿岱汗顯然第一眼就對她很滿意。
但阿莎麗的表情很冷,出于禮節她上前鞠躬行禮,但一句話也沒說。蒙古人行禮本來也不用出聲,她并無失禮之處。
阿岱汗似乎察覺到了她的态度,先前熱情的神情也頓時平靜了許多,他用随意的語氣說道:“阿魯台有個美麗的妹妹。”
“哈哈……”阿魯台帶頭粗礦地笑了起來。
大帳外很快變得熱鬧,原本認識的首領們相互問候徐舊。
這裏的主人脫魯忽察兒說起,爲了迎接阿魯台的到來,部落裏殺了一些羊,正在做烤全羊款待阿魯台。每個地方的烤全羊做法不同,不過草原上有個相同的地方,便是用烤全羊款待客人、都是一種十分隆重的對待貴賓的講究。
阿岱汗沒有進帳篷,他要在周圍走走,看看脫魯忽察兒的族人。
這時阿魯台過來對阿莎麗說:“科爾沁人男女之間比較随意,你可以陪着阿岱汗四下走走,說說話。這裏的人認爲這是正常的來往。”
阿莎麗道:“長兄不要太爲難我。”
阿魯台有些失望地歎了一口氣,自己追上阿岱汗,前去陪同。
戰争即将爆發,部落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。但每當這時,有豐盛美餐、有貴客到來,人們仍有短暫的歡樂時刻。阿莎麗在營地裏駐足,猶自觀望正在殺羊的人,見到他們都很高興,許多人都在笑。
或許隻有阿莎麗一個人悶悶不樂,她甚至覺得這裏有點無趣。隻不過對于當地人來說,今天大概算是很有趣的日子了。
許多蒙古漢子正在興緻勃勃地準備烤爐,用土石疊成三尺高的爐子,用一種鐵箅把清理好的羊裝盛好,并在上面覆蓋柳枝。阿莎麗一直在旁邊觀看,聽說科爾沁人做這種食物、不準婦人動手,何況阿莎麗是貴族女人,更不用上前幫忙。
不知過了多久,隻見阿岱汗往這邊走來,而他的随從都站在了遠處。
阿莎麗隻好鞠躬行禮,以示尊敬。
阿岱汗擺了擺手,示意她不用多禮。他也表現得很随意放松,走過來,便與阿莎麗一起瞧着那些漢子在那烤羊。
“這樣的場面很少。平時人們都分散着,需要很大一片草地,才能養活一賬牧民。”阿岱汗開口道。
“是啊。”阿莎麗很被動地附和了一聲。
不知怎地,她忽然想起了在漢人那邊的時候、對明國皇帝朱高煦說過的一番話;大概是說,她更想念草原上的日子,大家在寬闊的草原上載歌載舞甚麽的。
但似乎并非如此,當時她隻是離家太久、有些思念家鄉了,想念起來都是高興的事。實際上草原上的大部分日子非常無趣,正如阿岱汗剛才說的,人們比較分散,平常很冷清。阿莎麗這樣的貴族要好一點,不過她看得最多的,依然是牧民們放牛羊、以及幹各種活的場面。
“相比南人,我們更需要忍耐力。”阿岱汗的聲音又道,“我們就像獵人,等待了很久、走了很遠的路,仍可能一無所獲。”
本來阿莎麗沒甚麽興趣、甚至很抗拒阿岱汗,這時她卻不禁轉頭看了他一眼。
阿岱汗發現她的目光,也點頭示意。沒想到這個長得五大三粗的敦實大漢,似乎很有想法,不過想到他的身份地位、有見識倒是理所當然的事。
“長兄說大汗是一位有遠見的英明大汗。”阿莎麗開口道,“願大汗爲諸部帶來希望。”
阿岱汗道:“我會盡力。”他看着阿莎麗再次點頭,“我得進大帳去了。外面風大,你也盡快來參加宴會,飲酒暖和身體。”
“多謝大汗邀請。”阿莎麗鞠躬道。
簡單的交談後,阿莎麗對阿岱汗的印象有了些改觀。她覺得這位大汗,隻看能耐、似乎并不比本雅裏失汗差,但她對阿岱汗的心情依舊複雜。
阿岱汗的眼神,給人一種精明、有頭腦的感覺。但正因如此,他不是更有可能、籌劃過甚麽陰|謀嗎?譬如關于阿莎麗兒子的事。
草原的遼闊,讓這裏的恩怨情仇顯得緩慢。阿莎麗已沒有心力,再從曾經有過的恩怨中,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。
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傷春悲秋。大概是這段時間一直郁郁寡歡,讓她以前的性情也受到了影響。
不過無論阿莎麗是否願意,她猜測,最終自己會被迫成爲阿岱汗的汗妃。阿蘇特部的婦人比一般蒙古人更沒有選擇,男人掌管一切。隻要阿岱汗願意娶她,阿魯台必定不會再顧及兄妹之情、不再考慮她的意願。
阿莎麗擡起頭,頹然地歎了一聲氣。她看着從爐子裏掏出來的灰燼,其間的火星正在慢慢熄滅,消失在刮地的寒風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