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馬興光的院子裏依舊死氣沉沉,看不見一草一木。
今天這裏倒是熱鬧,因爲皇帝朱高煦又來了,随行有不少大臣勳貴,以及錦衣衛、宮廷侍從。此乃今年朱高煦第二次親自巡視南署,他對改進的京營軍備尤爲重視,寄予厚望。
馬興光在衆目睽睽之下,正在拿着東西在那說話,“鍛裹铳管時,外層便鍛打爲六棱形。乍看是圓管,稍微留心就能看出是六棱狀,聖上請驗視。”
朱高煦坐在旁邊,沒有說話,隻是點頭示意。
于是馬興光拿起兩塊鑄件,往铳管上一套,那兩塊東西倒也鑄造得巧妙,正好箍在铳管上。對接的地方較薄,不過拼在一起就完整了,就好像螺帽的形狀;下部還有一塊凸狀的機關,大概是敲擊鉚接在上面的。兩個拼接之處,有洞穿的孔。
接着馬興光拿起鉗子,從爐子裏夾起一根燒紅的銅條,自言自語道,“正好。”他便把銅條放進了那對接的孔裏,然後将一根鐵的通條墊進铳管,拿着一把小鐵錘,開始小心地敲擊燒紅的銅條。
那銅條很快就像鉚釘一樣,穩固了拼接處。馬興光故技重施,把另一處也用銅釘固定住。他專心幹着活兒,後面話也很少了,不過他本來也不太會說話。
馬興光順手拿起了一把雙開刃、帶血槽的尖刀。那尖刀應該是用一根整鐵棍、鍛打而成,刀身修長,後半截是鐵棍;鐵棍上裝着木柄。他把刀柄放到那铳管下面的機關上,把火铳立起來,然後拿起木槌敲了一陣。尖刀便慢慢卡進了鐵箍下面的機關、以及後部的木孔。看起來十分牢固。
朱高煦饒有興緻地接過火铳,伸手輕輕掰着搖動了一下,試着也覺得很結實。不過上面是生鐵部件,材料強度與厚度限制了強度,朱高煦便開口道:“仍然容易折斷,不過能使喚兩下了。”
旁邊有個勳貴道:“尋常士卒上陣接敵,殺中一兩人已算勇悍哩。”
兵部官員道:“前排的步卒可再配備腰刀一把。”
這時假物院學士茂開山道:“不如配槍,木杆總比鐵刀輕。”
朱高煦頓時點頭道:“有道理,實用更重要。”
後面又有個人說話:“興光铳制作不易,當作長矛使,熟鐵铳管也容易損壞,可惜了。”
朱高煦回頭道:“打仗就是拼國力,沒錢沒制造能力,打甚麽仗哩?”
衆人觀摩議論了一陣,便離開了這個作坊。朱高煦走出來後,才發現袍服上沾上了很多碳灰,在裏面弄得灰頭土臉。
于是大夥兒來到秦淮河畔的那座南署待客的院落中,大多人都在客廳裏坐着歇息,朱高煦去了一間廂房整理衣冠。沒一會兒,刑部尚書薛岩便請旨進來了。
太監曹福正拿着朱高煦的烏紗帽,用一塊絲絹輕輕拂去他身上的煙灰。薛岩急忙走上來,幫曹福捧着烏紗帽。
“聖上明示,臣到了遼東都司,該怎麽查?”薛岩輕聲問道。前陣子朝廷已确定了人選,薛岩将會北上辦差,包括清查遼東都司諸将的罪狀,主持北|京的局面。
朱高煦伸手接過帽子,重新戴好,扶正了一下,“咱們客廳裏說。”
三人從檐台上走進客廳時,衆文武都紛紛站了起來,向朱高煦彎腰見禮。朱高煦揮袖道:“找地方坐。”
“臣等謝恩。”大夥兒拜道。
朱高煦在上位的太師椅上坐下,端起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,便徑直說道:“遼東特别冷,朕去年才呆過。今年入冬前來不及了,開戰應該等明年開春之後。不過薛部堂與京營将士過陣子可以動身,去遼東過冬,明年初等火器辎重海運到遼東後,再部署戰役。”
王斌等人拜道:“聖上英明。”
朱高煦沉默了一會兒,看向薛岩,有些感概地說道:“有些機遇錯過了,便是錯過了。大勢的機遇,國家的機遇。”
薛岩等人沉思着。
朱高煦吸了一口氣,接着便道:“朕治邊軍,皆爲富國強軍。大勢浩浩蕩蕩,冥頑不化、禍害國家者,以私害公、不顧大局,便是螳臂當車,都得死!”
客廳裏忽然變得非常安靜,氣氛驟然有點緊張起來。
朱高煦這才緩下語氣,好言道:“不過薛尚書決不能讓罪犯胡亂牽扯,殃及無辜。罪魁禍首必須要有真憑實據,确定乃禍害全局者。一些被人裹挾、同流合污的人,隻要尚存忠心,願意爲國盡忠,便要給他們機會,讓他們上陣殺敵,或戰死沙場、恩澤後人保全名節,或将功補過。有悔悟之心者,也應該盡量給予生路,奴兒幹都司等地一直都很缺人。咱們大明朝廷應盡用人才,收拾好家裏的攤子,方能王霸宇内,揚威四海。”
大夥兒這才回過神來,陸續稱皇帝神武。
朱高煦道:“那些爲一己之私,一心要與朝廷作對的人,咱們無須心慈手軟。不過對于别的事、無關國家大局,咱們還得适當容忍遺忘,不然動不動就讓人覺得朝不保夕,大夥兒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?”
沒有“别的事”問題的王斌頓時笑出聲來,發出了“嘿嘿”兩聲。而在場的許多官員卻笑不出來,他們有些是從建文朝、洪熙朝投降過來的人,至今官當得好生生的,不過難免有些後怕。
薛岩拱手作揖道:“聖上心胸似海,寬厚大量,臣等幸甚。”衆文武紛紛附和,許多人都在誠心恭維朱高煦。
朱高煦說完便站了起來,“諸位飲茶歇會兒,稍後便回城。”
他走到客廳門口,聽到衆人的聲音道:“臣等恭送聖上。”
朱高煦穿過一條走廊,來到一處門廳,便擡手示意。曹福讓随行的人們都駐足,在原地侍候。随後朱高煦與曹福兩個人走進門廳。
曹福趕上來小聲道:“張盛等幾個人已備好了車,聖上更衣後,即可出門。奴婢把這邊的事都安排妥當了。”
“甚好。”朱高煦道。
朱高煦時不時私自到外面遊逛,有時大臣們會知道。但朱高煦油鹽不進,不聽大臣們的勸誡,大夥兒也拿他沒法子。
數騎布衣漢子護着馬車,離開了南署鐵廠。走出作坊區,離開裏邊時刻不停的噪音,很快遠處校場上的槍炮聲、又陸續傳進了朱高煦的耳朵。
最近京營的演練非常頻繁,京師的官民估摸着也能猜到、朝廷又要用兵了。不過大規模的軍事行動,動靜太大,一向都難以保密,朱高煦也沒想刻意隐瞞。
一行人去的地方,正是燕雀湖宅邸,恩慧住的地方。朱高煦隻要有機會,便會親自去陪她一會兒。
輕車熟路到了府中,及至内宅,馬車周圍的随從已不再跟來,人越來越少。朱高煦下了馬車之後,曹福也離開了,偌大的院子裏愈發清淨。
穿着淺色對襟、白色長裙的恩惠已等候在廊屋邊,她款款輕蹲作個萬福,禮數姿态依舊溫柔雅緻。
朱高煦上前捉住她的手,将她扶起。恩惠輕輕抽回手,低頭道:“聖上請。”即便倆人已很熟悉、且這裏看不到奴仆,不過她還是表現得很矜持,似乎不習慣在光天化日下有親昵舉動。
“這陣子有點吵。”朱高煦擡頭看着洪武門的方向,“那些铳聲沒攪了恩惠的清淨罷?”
恩惠道:“聽着熱鬧。我一聽到那種聲音,就會想起聖上,猜想你又在做甚麽大事了……”她很快打住,有點不好意思地擡頭看了他一眼。
過了一會兒,她忽然輕歎了一聲。朱高煦轉頭問道,“怎麽了?”
恩惠道:“高煦知道我最佩服你甚麽地方嗎?”
朱高煦搖了搖頭。
恩惠便輕聲道:“可能有很多人冤枉懷疑你,害了親兄與侄子,我看你倒毫不在意,好像根本不在乎名聲?”
“你知道我不是那種人就行。”朱高煦道,“别人愛怎麽想、怎麽想,江山是皇祖與父皇真刀真槍打下來的,朕的江山也是從雲南一路打過來的,說朕道德敗壞又怎樣?有本事帶兵從朕手裏搶。”
朱高煦說到這裏,想起了建文曾下旨弄|死叔父朱棣,卻說得含含糊糊遮遮掩掩,便又不動聲色道:“我看隻有名分的人,才會特别在意形象,沒辦法哩。”
他說完才意識到,這句話可能激起恩慧的不快與傷心。
不料她沉默了一會兒,卻道:“你呀,我有時候有點擔心你。”
朱高煦莫名有點高興,好言道:“我剛才隻是開玩笑,其實并不是那麽回事,恩慧不必憂心。”
倆人一邊說話,一邊走,周遭都是十分熟悉的景象。朱高煦回過神,心想随便挑的一座院子、假以時日竟變得如此親切了。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