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臣等聽聞此事時,滿刺加使者已遭驅逐,不在軍中。”劉鳴的語速緩慢。他似乎馬上就意識到了,皇帝問的話、并非像口氣表現得那麽随意。劉鳴一邊回答,一邊像在思索的模樣。
朱高煦點了一下頭。
過了一會兒,劉鳴又道:“陳将軍挂印南征之前,朝臣多有反對。陳将軍曆次大戰,兩次投降、多次失利,幾無像樣的勝仗。諸公對其氣節、能耐皆不認可。此番南征,臣見陳将軍時,隻覺他對往事尤感羞辱。及至大勝真臘軍,陳将軍貪功之心甚是急切。”
朱高煦聽罷覺得有些道理。因爲他想起了派兵南下之前,爲了激勵陳瑄、叮囑他要抓住雪恥機會的事。
陳瑄這次發動了不必要的戰役,隐約有朱高煦的影響。于是朱高煦有種感覺,陳瑄的作爲仿佛仍在自己的控制之内。
而劉鳴的一席話,表面上在貶陳瑄,實際是幫了陳瑄。不過文官通常不會專門爲武将說話,不告狀就算好了。
朱高煦說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茶已喝得差不多了,劉鳴随後便起身作拜,謝恩告退。
南邊的局面暫且已趨于緩和,滿刺加、爪哇、真臘皆已稱臣請和,暹羅人也最終聽從大明官員的告誡,停止對真臘國落井下石。朝廷在海洋沿岸陸續建立了松台衛、岘港、西貢、龍牙門等堡壘據點,設立使城、籌建兩大總督府。
北面在遼東用兵的方略确定,而整軍備戰早已緊鑼密鼓進行了。
五月間,第一批興光铳裝備京營步兵後,朱高煦便親自前往洪武門外的大校場、觀摩将士練習戰術。
随行的除了錦衣衛大漢将軍,還有齊泰、夏元吉、錢巽等文官,以及瞿能、劉瑛等勳貴。另外有兩個特别的人,便是茂開山與馬興光,在大臣勳貴環繞的皇帝身邊,他倆顯得有點紮眼。
在校場上負責統籌練習的人則是王斌、吳高、陳貞。朱高煦特意讓他們訓練士卒,好叫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,士卒們在陣前如何作戰。
大校場上十分喧嚣,人們剛出洪武門,那邊的成片铳聲便已隐約可聞。及至校場,隻見開闊地上白煙陣陣,又有無數人與車輛活動,把闆實的土地踐踏得塵土彌漫,乍看之下、朱高煦恍若忽然置身于戰陣。
朱高煦騎馬來到一隊軍陣旁邊,見那些将士正在娴熟地裝填火铳。京營将士長期使用火器,熟悉原先名爲“春寒铳”的火繩槍,此時改用燧發槍并沒有多少困難,因爲燧發槍用起來比火繩槍更簡單。
軍中将士攜帶了兩種與火器相關的工具、并不是在戰陣上使用,一種是自己做鉛丸的鉗模,另一種便是形似量酒的勺子。将士們事先會用這種量具勺子,把火藥定量裝在小竹筒裏,然後用油紙和繩子封好。
所以火铳兵每人身上都挂着不少東西,他們先從腰間的口袋裏掏出一隻竹筒,然後用牙齒把封紙咬開,将裏面定量的發|射藥倒進槍管裏。接着拿絲綢墊鉛丸,用通條将鉛丸捅|進去壓實。最後撥開簧片機關,拿起挂在腰間的葫蘆,将擊發藥倒進尾部的藥鍋蓋好。裝填便完成了,隻待發|射。整個過程比火繩槍簡潔了許多,速度也快了不少。
雖然火铳仍比弓|弩操|作麻煩,但好處更多。遠程兵不需要太多技術和力氣,裝填發|射都是手面活,無須長時間訓練射箭技藝。火器對辎重營的運輸後勤、也要求不高,一個單兵自身攜帶的彈藥,便能連續發|射數十次,幾乎可以滿足整場戰役的消耗;若是換作箭矢的供應,這是難以想象的。
漢朝名将李淩曾以寡敵衆,大戰匈奴軍,但據說李淩本來是一支負責運輸的辎重兵,意外遭遇了匈奴,營中攜帶了大量箭矢。饒是如此,最終李淩仍因箭矢消耗殆盡而投降。如果是火铳營,便難以一戰耗竭彈藥。
這時王斌吳高等人也騎馬迎來,他們下馬抱拳執禮。朱高煦點頭示意,眼睛仍觀望着那邊正在演練的将士。
那些裝填好的将士,正陸續進入了發|射陣地,位于一排武鋼車後面。武鋼車前面有碩大的盾牌,并帶射孔,士卒們便舉着火铳站在射孔後面準備。各輛武鋼車之間有空隙,但此時已從車上把拒馬槍搬下來了、補充間隔的防禦,火铳兵站在拒馬槍後面,負責掩護的槍盾兵紛紛後退。
随着一聲吆喝聲傳來,将士們紛紛發|射,車陣上铳聲密|集,火光與煙霧齊飛,陣仗十分駭人。
衆人見狀,紛紛贊歎。
朱高煦卻一聲不吭,坐在馬背上瞧着那笨重的武鋼車,轉頭道:“想想一些東西還真是神奇,武鋼車已經用了上千年,咱們現在還在用哩。”
武德朝朱高煦親征鞑靼時,軍中就攜帶了大量武鋼車。後來他才知道,這玩意至少從漢朝起、中原王朝就已經有了。
吳高的聲音道:“聖上明鑒,北邊遊牧騎兵對中原的威脅,不止千年,此車對付騎|射、騎兵沖殺有奇效,故沿用至今。”
朱高煦道:“凡事有利則有弊,防是容易防住了,可怎麽反擊?這車陣動彈困難,稍作反擊,也隻能靠騎兵。而騎兵周旋,咱們官軍對所有蒙古部落都沒甚麽優勢,難怪乎諸公言,泰甯等衛與科爾沁部聯合,戰力仍很強大。”
吳高隻好承認道:“聖上聖明。”
朱高煦又道:“這麽重的車長途奔襲,還得需要征調大量民丁出力。且天下越是太平日久,我朝的騎兵越對北方諸部騎兵沒有優勢。或許怎麽用步兵打騎兵,才是更好的思路罷?”
這時劉瑛的聲音道:“沒有武鋼車時遭遇騎兵,官軍亦有戰術,大緻有兩種辦法。其一前排庇護火铳兵的槍盾手蹲下,等待火铳發|射。其二長|槍手與火铳兵間隔布置,用槍軍庇護火铳兵,同時軍陣也能保持射|擊。”
劉瑛精通各種步兵陣法戰術,他所言都是明軍以前用的陣法。
朱高煦搖頭道:“燧發槍有個特點,因爲不用明火,可以布置更加密集的火力。鄭國公所言者,與火繩槍、火門槍用法無異,便不能發揮新火器的長處。朕的想法,應最大地保證火力的密集度與殺傷,并減輕步兵負擔、增加機動性。這樣的路子,當然要放棄一些防禦性,隻是如何抉擇利弊罷了。”
劉瑛道:“聖上所言極是,宋代以前的人馬具裝重騎,最終被世人放棄,也是此理。我朝幅員廣闊,北面大漠萬裏,輕騎方爲正途者。”
朱高煦點頭道:“或可用密集步陣,二至三排齊|射,一發即重挫敵軍。車輛也要輕量化,上面的盾牌、鐵矛都是負擔。”
這時身邊的茂開山道:“若是馬車隻用于運送糧秣與重炮,臣以爲可将木闆改爲木條,做成架子車,再用牛皮等較輕的料子繃頂,重量可大爲減輕。”
朱高煦回頭道:“重新制作車輛,能辦到嗎?”
一直沒吭聲的馬興光開口道:“無非用木條鉚接。”
吳高的聲音道:“如此紮營,隻能靠拒馬槍與溝壕陷阱防備。”他想了想又道,“于戰陣之上,前後軍陣可隻換兵器,不換隊列。前排發|射完火铳,則與後排換長|槍拒敵。”
吳高的心思總是想着怎麽防禦。不過他的說法也沒錯,火铳兵一旦被騎兵沖到面前,幾乎沒有反抗之力,準備好如何防禦也是必要的事。
“有道理。”朱高煦點頭贊許道,他接着又轉頭看馬興光,“有沒有辦法、把鐵槍頭裝到火铳前端,做成刺刀?”
馬興光愣了一下,沉吟道:“将利刃安到木柄上,然後将木柄插|到火铳口何如?”
馬興光的想法角度有點奇怪,不過他沒見過刺刀,這麽想也許是正常的。朱高煦卻不同,他的固有印象,刺刀應該裝在槍|口下端。
朱高煦問道:“铳口下端,做個卡扣機關,能不能裝上利刃?”
“铳管是用熟鐵鍛裹而成,重新做個鐵箍恐怕不太牢靠,臣得尋思一陣。”馬興光彎腰道。
朱高煦道:“有成效後即刻上報。”
馬興光道:“臣領旨。”
君臣議論了一陣,便騎馬離開此地,繼續沿着校場巡視。
兵部的齊泰、裴友貞等人,對新兵器的軍陣都看得很仔細,一邊瞧一邊似乎在琢磨。官員們大抵都很務實,把“技術”與聖賢修養分得很清楚。譬如用柳锟搶修、束水攻沙等技術問世後,管河道的官員都将這些技巧、視作做官的本事;按察使司的人,多半會仵作驗|屍的學問。在實際辦事中,大夥兒并不會守着以前的規矩,畢竟後來的東西更加好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