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回皇宮剛剛安定下來,他比在外奔波時還要忙碌。除了與妻妾兒女重逢,朝中等着見他的人也很多,諸事繁瑣。在朱高煦離京期間,雖然朝廷的政務卷宗也經常送來,但一些具體的事無法如此大費周章。譬如太子的老師蕭時中要告狀,隻能等到朱高煦回京。
朱高煦幾日沒上朝,官員們見不到他,随後便幹脆寫奏章了。而他正忙着與妙錦等人在一塊兒,對于新近奏章、也幾乎都沒過問。
不過那一堆奏章裏,錢巽的奏章仍然引起了朱高煦的注意。其中内容,提到了火石铳的進展。
次日朱高煦便穿戴好視朝服飾、去了乾清宮東暖閣,并召錢巽前來問個究竟。
錢巽走過隔扇,叩拜之後,将一卷紙呈遞上來。錢巽奏道:“臣不敢帶兵器進後宮,故攜圖樣數幅,請聖上過目。”
朱高煦拉開圖紙,翻看了一會兒、煞有其事地觀閱上面用毛筆勾勒的機關構造。不多時,他便徑直問道:“能打燃引藥嗎?”
錢巽道:“回聖上話,南署派人在校場驗視,十杆铳齊發,仍有兩三杆不能響。”
朱高煦心說,如果錢巽沒有誇張,這樣的發火率已算不錯。因爲燧發槍不用明火,可以組織更密集的隊列,有一部分啞火也能保證火力。
“甚麽人改良了機關?”朱高煦又問。
錢巽答道:“回聖上,此人叫馬興光,本是個小民。”
朱高煦點頭道:“朕就知道,隻要人多、假以時日,總會有人才出現。馬興光是個工匠嗎?”
錢巽的神情略微有點尴尬,拱手道:“回聖上,馬興光以前是個赤腳郎中,便是打夾闆的郎中,據說擅治骨傷。”
這人的身份确實有點奇特,朱高煦也是一愣。
錢巽的聲音又道:“此人相貌不佳,性情乖僻,官吏匠人皆不喜。彼時鐵廠試制火石擊發的新铳、久無進展,恰逢馬興光有個遠方親戚在南署鐵廠做小官,便舉薦了他來制作新铳。管着鐵廠的茂開山看在同僚的臉面上,答應讓馬興光進京領一份工錢。不料此人在鐵廠中一間小屋裏、深居簡出一載餘,竟真的改進了機關。”
朱高煦聽罷說道:“朕要見見他。”
錢巽道:“馬興光爲人粗鄙、禮數荒疏,聖上可待臣教習數日,再領入宮中面聖。”
朱高煦笑道:“咱們重視他,乃因他有才能,與他的儀表禮數毫無關系。”他想了想道,“朕去鐵廠見他,正好親自瞧瞧新铳的制作過程。王貴,你去準備車駕。”
侍立在旁的太監王貴拜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不多時,朱高煦便上了車駕,由文臣錢巽陪同,錦衣衛校尉、大漢将軍,宮中宦官等一衆人随從,一路出宮走正陽門。南署鐵廠就在京師的外城内,沒一會就走到了。
朱高煦暫且沒有去那烏煙瘴氣、噪音巨大的作坊。鐵廠在河邊上有處待客的院子,大夥兒便先去那裏,叫鐵廠的官員帶馬興光前來見面。
果然如同錢巽所言、馬興光确實儀表欠佳。跪伏在朱高煦面前的漢子頭發如枯草,臉色蒼白中帶黑氣,眼小卻不聚光、兩眼無神,面無表情,仿佛人們一看到他的氣色、就會覺得生活無趣。他應該有點緊張,跪拜時甚麽話也沒說,隻伏在那裏不吭聲。
朱高煦瞧他,與在北巡途中的村子裏看到的村民差不多。
陪着馬興光來的有鐵廠官吏、以及茂開山等人。大夥兒都不禁側目看着馬興光,希望他能說句恭維皇帝的話,但他至始至終一聲不吭。
鐵廠官員隻好将一杆新铳呈遞上來,并主動說話、以化解此時的困擾。官員解釋着火铳尾部的機關,大緻是利用簧片讓擊錘上的火石、撞擊下面的砧闆,原理與之前是一樣的,隻不過機關構造形狀有區别。
“聖上明鑒,馬興光還改進了鉛丸裝填。”官員幫馬興光說着好話。這裏沒有注重禮儀的官員,自然無人彈劾馬興光;大夥兒知道他要發迹了,都是盡量留點情面的。皇帝親自前來見他,能不發迹麽?
官員繼續道:“原先用通條把鉛丸壓進铳管、十分費力,軍士們爲了省事,常把制作鉛丸的鐵鉗改小,如此便影響威力。在馬興光的提議下,臣等用小塊絲綢泡油,包裹鉛丸後裝填、使彈丸入铳更加順滑,微小改動後火铳射程便有改觀。”
朱高煦琢磨了一會兒手裏的火|槍,也不是很明白、其巧妙之處。他放下東西,瞧了一眼下面的馬興光,幹脆說道:“找些工匠軍士,到河邊去試試。”
“假物院”學士茂開山應答道:“臣等領旨。”
大夥兒忙活了一陣,前呼後擁着朱高煦出門。到院子外面的河畔,還有人拿來了椅子設座。不過朱高煦沒有坐,他要來一枝火铳,在茂開山的指點下試着裝填。另外有十來個軍士也開始拿火|藥鉛丸裝填。
朱高煦嘗試了一番,覺得燧發槍準備起來、确實比火繩槍節省時間。不用火種點燃火繩,也不必擔心引藥鍋裏的火|藥被風跑了、或被誤燃。裝好彈藥後,朱高煦便遞給了旁邊的一個軍士。
沒有任何明火,一排軍士已舉铳對準了遠處的靶子。有人吆喝了一聲,頓時“噼裏啪啦”響了起來,一排白煙騰起,隻有一杆火铳沒響。
铳聲過後,朱高煦臉上立刻露出了滿意的笑容。他轉頭尋到了馬興光,态度也與初見時截然不同。
他主動開口道:“馬興光,你現在便是百戶官,并進入假物院爲學士,可查閱假物院中所有典籍卷宗。王貴,回宮後到内府領新錢十萬,賞給馬興光做安家費。往後這種新铳制作得越多,南署給你的報酬也是越豐。”他頓了頓,又道,“新铳便叫‘興光铳’。”
周圍立刻熱鬧起來,衆人紛紛恭喜馬興光,連文官也投去了豔羨的目光,皇帝親自爲一種武器賜名、這漢子要留名青史了。馬興光跪拜時,終于憋出了一句話:“草民謝聖上大恩大德。”
“你應得的。”朱高煦道。他再看馬興光時,仍然覺得此人儀表神态很差。若非有錢巽茂開山等人見證,朱高煦甚至有點懷疑,讓技術得到突破的人、怎麽會是這樣一副模樣?
不過朱高煦提醒自己,人不可貌相,唯才是舉、便無須在乎其它方面。他又道:“朕日後巡察軍隊時,隻要恰當,你與茂開山都來随駕,作爲朕的軍事顧問……便是從旁建議。”
馬興光道:“是。”
衆人返回鐵廠,朱高煦順路去了各個作坊中巡視。他一時好奇,臨時想瞧瞧馬興光做試驗的地方。
皇帝當然是想幹啥、就幹啥。于是一行人簇擁着他,來到了一間作坊裏面的屋子裏。
面前一副瑣碎複雜的景象,讓朱高煦頓時一愣。他從來沒見過一間大屋子裏、有那麽多複雜的東西,這裏的氣息非常不好,東西繁多卻讓人覺得死氣沉沉。
朱高煦随便瞧了一會兒,擺設的東西甚麽都有,大多卻與鐵器毫無關系。有許多小木頭拼湊的骨骼模型,有竹木做的玩具似的東西,有馬車、木船之類的東西,還有木頭和繩子做的鑽器,以及朱高煦也瞧不出來的器械。不遠處有一隻風箱,還有熄火的爐子、砧闆,以及各種形狀的鐵塊。
這些東西似乎有一個共同之處,完全沒有整塊雕琢的模型,都是用各種小塊拼成的。另外這屋子挺大,内外卻沒有半點活物,連一根雜草也沒有。
朱高煦觀望了一番,随口問道:“初夏之交草木繁茂,院子裏的草是剛鋤過了麽?”
馬興光彎腰道:“聖上慧眼如炬。草民每日拔過,原先有兩顆李樹,也叫人挖走了。草民看着那些玩意不舒坦,便愛這不動彈的物什。”或許因爲朱高煦剛才對他十分大方厚道,他此時的話也多了一些,“這些木鐵做的小件,隻要形狀得當,它們便一定能鉚接起來,不會有變化。”
朱高煦故作認同地點頭。他感受不到馬興光所說的感覺,但隐約理解每個人的喜好不同。
見朱高煦的反應,馬興光似乎受到了鼓舞。他的聲音又道:“草民不愛做官,不喜與人打交道,原先打夾闆的生意也不好。如今能安生擺弄這些玩意,便心滿意足啦……”他一面說,一面比劃着,好像想表達甚麽更微妙的東西,但他終于沮喪地垂下了頭,無從說起。
身邊還有許多人,朱高煦不便評說好歹,隻道:“你需要甚麽東西,要呆多久,都沒有問題。”
馬興光再次彎腰拜謝。
說了一陣話後,朱高煦離開了這裏。他走出作坊,看到外面鳥語花香、萬物生機的景象,忽然覺得胸中那莫名的悶氣一下子舒展開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