遼東都司(遼陽附近)也已經收到了命令,并随後下令,諸衛武将出發南下。
遼東都司的都指揮使叫曹毅,他從洪武末年幹到現在,幹都指揮使已有些年頭了。最近皇帝北巡、召諸衛武将述職,似乎都算比較正常的事,曹毅卻隐隐有些不安。
今日他又在衙署裏琢磨這事兒,忽報大甯城參将何浩求見。曹毅立刻對侍衛道:“有請。”
何浩也是要去述職的人之一,不過他先來了一趟遼東都司。顯然何浩是曹毅的親信。
當年“靖難之役”時,甯王被迫加入了靖難軍,其官屬護衛軍全都被太宗裹挾而走,還帶上了一大群兀良哈諸部的蒙古騎兵。大甯城也一時爲之一空。(大甯城位于赤峰市南,燕山北面,遼西走廊西北。)
後來甯王移藩至江西,大甯城失去了藩王封地的地位,大甯都司也幾乎名存實亡。永樂年間,大甯城由遼東都司暫時派兵駐守,直到現今。那時遼東都指揮使曹毅,派去的人便是其參将何浩。
沒一會兒,何浩便走進了簽押房。他是個彪形大漢,動作也是孔武有力,抱拳一拜,聲音洪亮道:“末将參見曹都使。”
“好,好。”須發已有些花白的曹毅點頭應了一聲,又道,“你得趕緊去北平,不要耽擱太久。”
何浩臉上有點困惑,大概是因爲此行來遼東都司治所、本就是曹毅的意思。不過何浩沒有多言,恭敬地答拜道:“是。”
曹毅從椅子上站了起來,沉吟了一會兒,忽然說道:“你們的買賣,這回恐怕會說到聖上跟前。西邊那些衛所沒分到好處,眼紅得很,不趁機把鍋給掀了?”
何浩聽到這裏,一臉恍然道:“曹都使原來是擔心這事兒哩,這事兒今上本來就知道罷?從永平府到大甯城,各處衙門不都有錦衣衛坐記,應該早報到京裏去了,可這些年也沒人管。再說也不是啥稀奇事,商人們從關外帶高麗參啥的東西南下,又從内地夾帶貨物弄去關外,一路上的衛所收些過路錢,都是早有了的事兒哩。”
曹毅道:“弟兄們應該無事,老夫可能有個坎。”
何浩馬上拍着胸膛道:“曹都使放心,事情都是末将自作主張,與遠在遼東都司的曹都使絕無幹系!”
“哼。”曹毅從鼻子裏發出一個聲音,不置可否。
過了一會兒,曹毅又問:“你們的買賣做得有點大啊?”
何浩露出一副尴尬的笑容,“說是與朵顔三衛做買賣,實際上根本不止三衛的那點人。鞑靼諸部從今上登基之前,便已與大明交惡,尋常互市已然斷絕。鞑靼諸部需要的東西,茶葉、面米、鐵器等各項,都從朵顔三衛兀良哈人那裏換。兀良哈人又從咱們手裏買。這買賣想小也小不下去哩。”
他很直白地繼續說道:“後來咱們靠自己已經辦不過來了,又找了幾家大鹽商。
那些鹽商要鹽引,其中一個法子是往邊關送軍糧用度,拿到邊将簽押的公文,再去換鹽引。另一個法子是幹脆花錢買,從藩王手裏買鹽引,鹽引都是聖上賞的。不過原先鹽引很貴,還是有鹽商願意送軍糧的。
運糧耗費糜大,有些鹽商幹脆在遼東都司、大甯都司周圍,找地方開荒,到處招收流民破落戶、甚至逃亡的流放犯來種地。就地種了糧給邊将,換取鹽引。
不過武德年後,朝廷忽然罷停了寶鈔,用銀銅鑄錢;原先聖上賞賜藩王的寶鈔部分,便全都換成了鹽引。鹽引發得太多了,最近兩年一路跌價。而今鹽商們大多不願意送軍糧了,幹脆花錢買。
就在那會兒,咱們就給大甯都司的鹽商們、找到了另一條掙錢的門路。兀良哈人要買的東西,叫鹽商們往大甯城送就是了。他們過關就說是邊地開荒要用的東西,或是大甯駐軍需要的貨物,再沿路打點一下,至今挺順利。”
何浩說罷又強調道:“不管怎麽查,咱們從不與鞑靼人做買賣,隻與兀良哈人交易。這可不算是通敵之罪!兀良哈人當年支持太宗皇帝哩,現而今三衛、名分也是咱們大明朝設的三衛。”
曹毅看了何浩一會兒,不動聲色道:“朝中諸公不是傻子,兀良哈人與鞑靼中的科爾沁部,關系千絲萬縷。東西拿到兀良哈人手裏,無非轉一手。”
何浩伸了一下脖子:“那便是兀良哈人通敵。”
“罷了,罷了。”曹毅搖頭道,“你别在遼東都司逗留了,先奉命去北平。”
何浩抱拳道:“末将遵命,告退。”
曹毅看着何浩走出門檻,又暗自歎息了一下。
聽北平的好友說,皇帝北巡護衛軍是一萬多步騎。這點人若要禦駕親征北伐,便太少了,若僅是随駕護衛好像又比較多。曹毅甚至大膽猜測,皇帝不會是來清|洗一些不聽話的邊将的罷?
曹毅越想越怕,但懼怕又毫無辦法。今上善戰那是出了名,不說以前跟着太宗出關征戰、以及“靖難之役”爲太宗臂膀;“伐罪之役”登上皇位,也是打出來的,次次以少勝多,從雲南邊陲橫穿大明,奪得帝位。
這樣的皇帝,曹毅吃一百個豹子膽也不敢反抗,隻能引頸待戮。就算他敢反抗,手下的人可不願意跟着他送死。
于是曹毅開始自我安慰,盡力往好處想。比如今上登極之後,大多舊臣都沒有被清|洗,甚至一些反對過今上的人,也活得好好的;曹毅并未摻和“伐罪之役”,不至于對他下狠手?
不過曹毅很快又想起了洪熙帝、今上的大哥的遭遇。曹毅再次陷入了沉思,琢磨着這麽心黑手辣的事、究竟是不是聖上所爲?
……奉命前往的北平的各地武将,陸續已經到達。北平布政使司也寫了奏章,派人南下,找到皇帝的大隊人馬送到。
朱高煦收到奏章的時候,剛剛進入北平布政使司的地面。大軍步騎、各種車輛按部就班行軍紮營,走得很慢,一天隻走幾十裏路。
北方的天氣越來越冷,時節已經入冬了。
今年的雪還沒下,常起幹冷的風。沿途草木凋零,黯淡的顔色中點綴着些許的綠葉,相比京師的冬季,這裏要古樸得多。不過朱高煦還算比較習慣,當初他曾在北平呆了不少時間。
十一月上旬,人們終于抵達了北平城外。這座大城此時已無藩王,北平三司的官員出城迎接,迎駕的人群裏、還有朱高煦召見的邊将。
典禮之後,皇帝儀仗與護衛軍便簇擁着朱高煦的銮駕進入了城門。
按照此前的安排,朱高煦沒有住進更大的燕王府和趙王府故地,徑直去了他曾經住過的高陽郡王府。不過現在郡王府的牌匾已經沒有了,因爲已無高陽郡王的名号,人們一般稱之爲北平舊院。郡王府與親王府的規格,差距非常大,相比起來、以前的高陽郡王府真的好像隻是個院子一樣。
朱高煦也并未立刻召見邊将們議事,隻叫宦官傳旨修整數日。迎駕典禮過後,大夥兒便各自回北平都司安排的住處去了。
不過朱高煦當天下午,便單獨召見了兀良哈人雞兒。
雞兒的蒙古名字是甚麽、朱高煦現在也不知道。這個漢名也不知道誰取的,有可能是太宗皇帝朱棣。因爲朱棣也給宦官取了狗兒甚麽的名字。
朱高煦在前院的上房裏,見到雞兒入内叩拜時,忽然覺得這個兀良哈人好像老了不少,一臉都是皺紋。記得當年雞兒在朱高煦麾下,參與“靖難之役”時,他似乎還比較年輕力壯。朱高煦這時才恍然想到,如今離“靖難之役”,已經過去了十餘年。
“将軍請起,椅子上坐。”朱高煦親自上前把他扶起。
雞兒拜道:“謝聖上恩。”他說的是漢話,口音有點奇怪,但很容易聽懂。
朱高煦又道:“當年将軍随朕征戰南北,後來便再未曾見面。朕先是就藩于西南邊地、雲南府,相隔萬裏;後于京師繼位,幾番念起将軍,但諸事蹉跎,時至今日才終于重逢。”
雞兒聽罷,皺紋明顯的黑|糙臉上似有動容之色:“不想聖上還能念起下臣。”
朱高煦問道:“你現在是甚麽境況?”
雞兒道:“還是原先那樣,麾下有千餘帳,屬于福餘衛。不過當初咱們在京師事,太宗皇帝給了不少賞錢。”
朱高煦徑直說道:“朕應該多給你一些賞賜,此後一定有機會。”
雞兒擡起頭看着朱高煦,沉默了一會兒,終于開口道:“聖上,福餘衛有艱難。”
朱高煦換了一個顯得耐心的坐姿,說道:“有甚麽話盡管對朕說。”他直覺到,這次能從雞兒将軍口中、得到一些有用的情況。今天先單獨見一面這個兀良哈人是對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