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兩晚,段雪恨是與蒙古汗妃阿莎麗住的一個院子,以便每日與她同行。而今皇帝給她的差事、已然達成,段雪恨便無須繼續理會汗妃。她便徑直回另一個地方,準備歇息了。
沿着燈火通明的村莊土路,段雪恨掀開附近一道簡陋的院門。兩側的房屋大多是土牆歇山頂,屋檐很窄,與京師和雲南的房屋都大爲不同。段雪恨看了一眼東邊那間房的小窗戶,見裏面還亮着燈,便猜測安南人陳仙真還未就寝。
段雪恨主動把陳仙真的住處,安排在了自己的旁邊。因爲人們還在中都鳳陽時,陳仙真在面聖觐見之前,負責搜身的人就是段雪恨。段雪恨認爲,聖上好像并不太信任這個安南人,所以默默地留意着她。
就在這時,陳仙真的房門打開了。陳仙真站在門口,看向這邊招呼道:“德嫔回來了。”
段雪恨也站定回應道:“陳娘子還未就寝?”
陳仙真道:“時辰尚早。這兩天怎麽沒見到德嫔?我一個人住在這裏挺無趣。”
段雪恨随口道:“我在蒙古汗妃那邊。”
陳仙真又道:“進來坐會兒罷,我房裏有洗漱的熱水。”
段雪恨沒有拒絕,轉身向東側走了過去。
因剛才提起了蒙古人阿莎麗,陳仙真自然就順着這個話題,與段雪恨談論。段雪恨也便與陳仙真說起,有關阿莎麗與本雅裏失汗之間的故事。
不料陳仙真莫名地十分生氣,說道:“我最厭惡那種人。”
“誰?”段雪恨一時困惑地脫口問道。
陳仙真道:“那個本雅裏失汗。”
段雪恨沒有回應。
陳仙真猶自說道:“動不動就綁上别人,讓人欠他天大個人情,九世也還不清。何況他本來就跑不掉了,臨死顧着自己的遺腹子,何必說得那麽感人肺腑?”
段雪恨愣了一下,說道:“我看汗妃沒這麽想,她領情了。”
陳仙真冷笑道:“那是因爲本雅裏失汗是國王,估摸着長得也不賴,換個她看不上的人如何?德嫔或許不明白,可我太了解這種婦人了,從小習慣被人捧着,她要的就是所有人都圍着她。若有那身份顯赫的男子爲她颠倒,她心裏自然高興,好像在告訴大家,看她多受人喜愛。在她眼裏,位高權重的男子都是傻子。”
段雪恨覺得陳仙真的話有點偏執,卻無從反駁。不過陳仙真爲何要這麽說,段雪恨倒很快想到了一些事。
陳仙真與阮景異之間的過往,段雪恨也有所耳聞。大概是安南國混亂的時候,某個太後要鏟除陳仙真,阮景異是宮廷禁衛武将,爲了救陳仙真,把他自己的爹給害死了。後面倆人的事卻頗爲難看。好事沒成,反而變成了仇人。陳仙真或許很抗拒受人捆綁情義、強求的事。
不過兩廂比較,阮景異似乎要比本雅裏失汗執着許多。而陳仙真,也與阿莎麗是完全不同性情的女子。
“汗妃在意的是她自己有多大的本事,而不是那個大汗。”陳仙真的話,讓忽然陷入回憶有點走神的段雪恨驚醒。于是段雪恨繼續聽她在那裏說話。
陳仙真越說越生氣,語氣也越來越譏諷了,“那大汗還真是挺傻,甚麽都沒準備好,便來招惹大明,被大明皇帝打得倉皇出逃慌不擇路,跟安南國胡氏亂黨一個德行。又傻傻地相信自家内部的敵人,再次被人騙得身陷重圍,上天無路入地無門。辦成的事,也隻有兒女情長。這樣的國王,他的子民豈不是太慘?”
段雪恨默默地聽着,看到陳仙真憤世嫉俗的樣子,忽然有點想起了自己的養母段楊氏。段楊氏與陳仙真的經曆不一樣,卻隐隐又有甚麽相似之處。段雪恨心情複雜,又仿佛回到了過去。
而眼下的夜色,也讓她想起了往昔晝伏夜出的日子。
陳仙真又道:“比起那些人,我反而覺得大明皇帝沒那麽讓人反感。皇帝雖有些傲慢瞧不起人,可他從來不讓誰覺得欠他的,反而常覺得他欠了你;你即便做了很蠢的事,他還是有胸襟原諒你。上次我也覺得自己太放肆過分了,還說些大明朝欺壓安南國的話。本覺得、他會以我有二心而惱怒,但他反而費心送我禮物示好,仿佛因愧疚而做出彌補。一個人能愧疚,多半不是太壞的人。”
陳仙真所言也頗有道理。段雪恨想起那個無處可去的雨夜,朱高煦找到她、多次保護她;朱高煦卻一直讓她覺得,是因爲他想拉攏段雪恨,爲之所用。所以段雪恨接受了朱高煦的好意,後來在他身邊也很心安,并且情願讓他利用,因爲感覺自己是有價值的人。
可是如今想起來,她覺得好像也沒太大的用。隻是朱高煦讓她覺得自己有用而已。
“那些跟着聖上打天下的文武,對聖上都挺忠心,不是沒有原因的。”段雪恨終于開口道,“時辰不早了,陳娘子早些休息罷。”
段雪恨起身便走,陳仙真似乎還有點意猶未盡,但也隻好把她送到了門外。
雖然段雪恨平素沉默寡言,在人多的時候總是被人忽視;但她在宮裏久了,很多女子都挺喜歡她。不像有些人,彼此間總是相互暗自提防着。
第二天早上段雪恨去聖上那邊,見到了皇貴妃沐蓁。沐蓁也是對段雪恨報以親近的笑意,那樣的親近感,發自肺腑。沐蓁第一眼看到段雪恨時,便露出了下意識的神情。
段雪恨有點不自在,因爲沐蓁可能是把她當親人、才會有這樣的對待。段雪恨佯作沒有留意,上前行禮說道:“臣妾拜見聖上,皇貴妃。”
朱高煦的眼睛從桌子上的卷宗上挪開,擡頭看了她一眼,用随意的口氣道:“山東暫時沒必要逗留了,咱們明天就走,我已讓中軍下了軍令。”
段雪恨道:“是。”
朱高煦又道:“對了,我讓張盛、給濱州府坐記的錦衣衛校尉打了招呼,留意唐賽兒的處境,隔個一兩年就報一次。咱們減免山東徭役,讓唐賽兒的爹回來種地,或許她以後能安穩過活罷?她就是山東布政使司的百姓之一。”
段雪恨沒吭聲,她一般不管朱高煦的政略,也不會輕易恭維他。
沐蓁馬上把話接過去,說道:“可是不知道的人,還以爲聖上去尋訪民間美人呢。”
朱高煦笑了一下,不以爲意。
沐蓁又瞧了一眼朱高煦面前的卷宗,俏麗小臉上的眼睛十分明亮,俄而她又有點不高興道:“總有不知道的人,言語間說聖上壞話。聖上這般勤政,爲大明計長遠,也該叫那些文官、幫您多說些好話才是。”
朱高煦看了沐蓁一眼,露出了一絲被誇了不好意思的神情。段雪恨一如往常默不作聲,卻細心地觀察着他們,她覺得朱高煦在偶爾之間、會有一種與出身顯貴的人格格不入的東西。
他端起了桌案上的茶杯,故作慢慢品茶的樣子。
沐蓁正在想着甚麽,好像在琢磨聖上爲何不找人吹噓,接着又轉頭看着朱高煦飲茶。
過了一會兒,朱高煦終于開口道:“有時讓人失望一些挺好,省得束手束腳總被掣肘。不然做了人人誇的聖人君子,那每天都得在意别人看法,累得慌。”
沐蓁聽罷,精緻的五官露出笑容來、頓時叫人如沐春風,她滿意地點了一下頭。
朱高煦又道:“我自己想做一些事,并非爲了被人稱頌。事情本身的成敗最重要,功過評說那倒真的無所謂哩。”
沐蓁的語氣帶着點嬌嗔:“當初在雲南沈家的園子裏,我就知道聖上心懷天下民生,胸有抱負。我後來也常勸家父,既得隆恩,應事事以朝廷爲重。不料家父以爲我做了皇貴妃,與他說官腔呢,他不相信我是誠心勸他。”
朱高煦笑道:“黔國公要是知道你在朕面前,這麽替他說話,他可能要氣暈。”他收住笑容,又随口道,“不過若非被逼到隻進不退的境地,我其實挺羨慕趙王、黔國公他們。”
段雪恨想起了她與貴妃妙錦談過的話,妙錦相信道家,常在出世與入世之間說一些玄虛的話。如今聽到朱高煦的言論,段雪恨覺得皇帝似乎也難以擺脫、儒家道家之間的心思。
今天無事,大夥兒都在軍營裏修整。唯有朱高煦忙活了一整天,到晚上還在掌燈夜讀,聽說最近京師的政務卷宗送來了,他得趁駐紮的時候看完、好知道朝中大臣們都幹了甚麽。
次日一早護衛軍大隊如期拔營。按照最近的行程,衆人要先去東北面的一個小港,得到海上官船運來的補給。然後大軍将徑直去北平布政使司,不再中途停留。
而皇帝身邊的心腹謀臣高賢甯,至今仍在濟南府,尚未回來。誰不知道他去做甚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