沖過來的瓦刺馬隊、比正在進攻的敵兵更多,無論如何,明軍護衛也擋不住優勢兵力的敵軍了。然而明軍沒有逃跑潰散,或許他們明白此時無處可逃。人群裏發出了兩聲悲憤的呐喊。
武将高聲道:“弟兄們,爲聖上盡忠的時刻到了。”
阿莎麗也顧不得隐藏心迹,她跌跌撞撞地靠近那個孩子,将他從女奴手裏奪過來,抱在了自己懷裏。
恐怖的馬群沖來之後,奇怪的事情發生了。
東北邊新來的大群瓦刺騎兵,從混戰的戰場旁邊,直接沖了過去,根本沒有理會雙方厮殺,敵兵連稍作停留的意思也沒有。
接着混戰中的瓦刺騎兵也陸續沖出了軍陣,亂糟糟地離開戰場,三五成群地跟在馬隊後面向西跑。
不遠處一隊敵騎勒馬,然後紛紛調頭向軍陣外面跑,其中一騎在速度減緩之時,遭受了幾個漢人的圍攻,很快被人拽下了馬背。空馬迅速跟着馬隊跑掉了,剩下的瓦刺人在地上亂揮着刀大喊救命,但不遠處的瓦刺兵全都往外跑,并未調頭反擊。
景況驟變,已準備好赴死的漢人與鞑靼人,一時間很是困惑。人們追不上潰退的瓦刺兵、也早是精疲力竭,許多人都隻能站着觀望。落馬沒跑到的瓦刺人,則被人們捕獲或亂刀砍|死。
“嗚、嗚……”東邊隐約傳來了幾聲号角聲。接着“隆隆隆”的馬蹄聲再次傳來了。
沙子中無數的人馬影子,漸漸出現在視線中。
“俺們的人,官軍!”有人大叫了一聲。
另一個聲音道:“做夢,官軍大股馬隊,怎會跑到西邊來?”
但沒過一會兒,連阿莎麗這個鞑靼人也發現,那邊奔跑的大片馬群,确實是明軍!明軍戴的鐵盔與蒙古人不一樣,閃閃發光的铠甲也是漢人常穿的衣甲。
接着一面藍黃色的團龍旗,漸漸出現在了人們的目光下。死裏逃生的漢人将士們,已經發出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。“援軍!援軍來了!”幾乎所有人都在呼喊。
洪流般的馬群越過亂糟糟的人群,直追敵軍而去。披堅執銳的精騎,生龍活虎的騎兵,戰馬的毛皮在陽光下油光水滑,明軍騎兵群爲這絕望的戰場、彷如注入了春天般的生機。
人們都在揮舞着手臂,或是舉着刀槍火铳呐喊助威。
阿莎麗怔怔地站在原地,瞬息萬變的意外、讓她一時幾乎回不過神來。她急忙放開了懷裏的孩子,交給身邊的女奴,叮囑了一句,她便埋着頭往歡呼的人群裏走去。
她這時才明白過來,瓦刺軍忽然發動進攻,或許正因他們的遊騎、提前發現了明軍的大股援兵。
瓦刺人把鞑靼人以及漢人護衛軍、困在這片幹旱的沙漠裏,已經有四五天了;在漢人将士即将因爲幹渴疲憊、完全喪失戰力之前,瓦刺人卻忽然發動強攻,着實很不合常理。而若瓦刺人不顧惜損失,他們沒必要在這裏耗四五天,一開始就該突襲。
現在明軍援兵突然出現,阿莎麗才恍然大悟,漸漸猜到了其中緣由。
前邊的明國騎兵群往西追殺去了,後面又有明軍馬隊過來。他們來到軍陣中,首先把許多水袋往四處抛擲。人們抱着水袋大口享用,又拿去喂傷兵喝水。大夥兒似乎轉眼就忘記了不久前的艱難與恐怖,幾乎算是撿回性命、許多人“哈哈”大笑。
不一會兒,一個穿着紅色披風的圓臉大将騎馬過來了,他身邊的騎兵扛着旗杆,一面旗幟上寫着個“何”字。護衛軍中的将領走上前去,彎腰抱拳道:“末将拜見何将軍。”
圓臉大将道:“本将何魁一,你是這裏的頭兒?”
将領急忙報上姓名,自稱姓王,是個千總、護衛軍中職位最高的武将。
何魁一道:“前邊帶兵的大将也姓王,不過他是個侯爺,。”
王千總抱拳道:“若非何将軍等同僚帶兵來援,末将等皆死于非命。請受末将一拜。”他說罷單膝跪地。
何魁一伸手往上揮:“起,别拜了。咱們不過是奉旨行事。”
這句話頓時吸引了周圍許多人,連阿莎麗與脫火赤等、少數聽得懂漢話的蒙古人,也先後側目。
王千總怔道:“聖上來西北了?”
何魁一道:“沒哩,這會兒聖上多半還在河南布政使司。不過出兵救援、乃聖上旨意,還派了個侯爵調兵。不然我爹在甯夏府當官,哪能輕易從河西走廊調集大股馬隊?”
王千總似乎有點欲言又止,終于問道:“河南在數千裏之外,聖上如何能事先得知此地境況?”
何魁一道:“我不太清楚。據說大概聖上是得到了一些消息,又有一番推論,猜到瓦刺人會來截殺爾等。再說聖上的心意,豈是臣等能揣度的?”
王千總回頭大聲道:“弟兄們,聖上心裏記着俺們哩,專程派侯爺調大軍來救。”
人群裏鬧哄哄一片,有人似乎在嚷嚷“俺們沒有白賣命”。
阿莎麗也覺得有點奇怪,大明國皇帝怎麽可能猜到這樣一件事?但她估摸朱二皇帝總有一些理由。
然而周圍那些漢人武夫,便似乎不那麽認爲了。他們很多人應該都不識字,見識到這樣無法以常情度之的事情,隻會議論皇帝料事如神、有神仙相助之類的。一些人甚至直接說皇帝是天上甚麽星宿,在沙地裏叩拜起來。
何魁一坐在馬背上等了一會兒,便喊道:“收拾戰場,救治傷兵。等王将軍的兵馬回來,咱們便要走了。”
周圍的将領們回應道:“得令!”
這時阿莎麗才注意到,丞相脫火赤似乎心事重重,并沒有多少死裏逃生的驚喜。對于朱二皇帝未蔔先知的原因,脫火赤應該也很疑惑;但阿莎麗還是感覺、脫火赤的神情有些奇怪。
脫火赤、瓦刺人、明國皇帝,各方都好像隐藏了一些東西,在阿莎麗心頭形成了一個謎團。她一時難以明白其中内情。
阿莎麗将諸多蹊跷抛到腦後,急忙回頭去尋找、想找到那個救了她一命的漢人的屍體。
周圍的屍首大多是鞑靼人、瓦刺人。那些明軍步兵雖然大敗,但大多身披鐵甲,受傷的人非常多,徑直被殺|死的人卻比較少。饒是如此,阿莎麗在軍士的屍體上一個個看,仍然許久沒能辨認出來。
對于阿蘇特人來說,漢人的相貌不好分辨,她眼裏的很多漢人、好像長得都差不多,除非相貌有甚麽特點。加上先前厮殺激烈,阿莎麗精神緊張,接着情緒起伏很大,她這時再回憶時,竟然記不住那個漢人的臉了。
她越找,心頭越亂。那漢人撲擊瓦刺騎兵,或許隻想與敵兵拼命,并非爲了救阿莎麗,畢竟彼此素不相識;但那漢子死在了阿莎麗面前,讓她活命了,她自然無法輕易釋懷。
阿莎麗在辨認屍首時,不遠處一個漢人正在指着她、并與旁邊的何魁一說話。
沒一會兒,何魁一就走了過來,他的聲音道:“汗妃在找誰?你聽得懂漢話嗎?”
阿莎麗站起來說道:“救我的人,我在找。”
她看了這個漢人将軍一眼,又艱難地大概說了一番事情原委、并比劃動作,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。
何魁一問道:“找到了之後哩,你打算做甚?”
阿莎麗道:“給他家人錢,牛羊。”
何魁一說道:“那不用找了,你和脫火赤跟我走。”
阿莎麗問道:“爲甚麽?”
何魁一頓了頓,隻好解釋道:“這些去哈密衛的軍戶,全都有名冊,陣亡者也會登名造冊,上報五軍都督府。他們都會得到大明朝廷的撫恤,救你的人是軍士、便肯定不會漏了,你放心罷。除了房屋與錢财,朝廷會讓他們的家眷在官辦工坊裏做事,并将其子女養活到十六歲,男孩女娃都可以進學堂,學識字和武藝,不要錢。若非得拿命換,多少軍戶盼着這樣的好事,比牛羊有用多了。”
阿莎麗聽罷,稍微好受了一點,說道:“難怪他們不願意逃跑。”
周圍的人們慢慢地活動着,有的人坐在地上吃東西喝水,有的人開始擡屍首,有的人撿東西。不到半個時辰,原本狼藉的戰場、漸漸被清理得差不多了。又過了一陣,除了那些叫喚的傷兵、以及擺在沙地上的屍首,這裏已幾乎看不出來厮殺的痕迹。
追擊的大股明軍騎兵當天就回來了,前方也發生了戰鬥,因爲馬隊裏又多了一些受傷的人,還押着一衆俘虜。
人們用馬匹與駱駝馱着受傷的人,繼續向東進發。此時同行的人馬更多,沙漠上排成了一條前後不見首尾的長龍。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