錦衣衛在洪武時期、有獨立的刑訊緝拿之權,建文年間被削權,永樂初再次恢複各項司法權力、主要對象是達官顯貴。但今日逮住的鞑靼人,是使團中的成員,錦衣衛哪能自己審問?
張盛想了想,便決定直接奏禀聖上。
錦衣衛負責守備皇宮午門,指揮使等人允許直接到奉天門,并負責這道禦門的崗哨。但朱高煦平素基本不在奉天門辦公,所以錦衣衛武将又得到了特權,可以進入西側的柔儀殿。
張盛來到柔儀殿門口時,發現起碼有十來個大臣在門口等着了,大概是要在此殿議事。
他向諸公抱拳見禮罷,太監曹福便走了過來、開始詢問張盛來由。于是張盛便把鞑靼人哈圖幹的事、先對太監說了一遍。大臣們都在旁邊,自然也聽到了。
禮部尚書胡濙聽罷,一臉煩惱,埋怨道:“那鞑靼丞相已經說了,阿魯台願意稱臣受封。在這節骨眼上,怎又節外生枝?鞑靼人一向暴|戾,你們怎麽不派人看緊?”
張盛道:“鞑靼使節住進了會同館,并不是囚犯,咱們沒道理不讓他們出去。末将也叫北鎮撫司專門派人跟着,可那個叫哈圖的鞑靼人、私自離開了隊伍,咱們分出人手跟過去時,他已經幹了歹事。誰也不願發生這樣的事。”
張盛嘴上不承認,但心裏也有些懊惱。他對此事還是麻痹大意了,提早就該更重視,多派些人手,說不定就沒有今天的事了。
諸公也是議論紛紛。
話說是人命關天,可大明幅員廣闊、發生死個把人的案件并不稀罕,放眼整個朝廷不算大事。然而這次的案件又牽涉到邊關防務大略,衆人都覺得有點棘手。
要是按律治哈圖死罪,會不會影響阿魯台臣服的大事?
人們說話之間,皇帝朱高煦步行進庭院來了,他的步子很大,身體看起來仍舊強壯有力。衆人紛紛跪伏到磚地上,高呼“萬歲”。皇帝朱高煦轉頭,做着手勢道:“免禮了,都進來說話。”他說話時,看了一眼張盛,但未多言、先走進大殿去了。
朱高煦在他的大桌案後面入座。大夥兒還沒說政務,胡濙就請旨,讓張盛先說蒙古人的事。
張盛便将先前的話,再次叙述了一遍。胡濙等人随後便開始論述利弊,各有道理。
沒一會兒,朱高煦便開口說話了,衆人立刻面向上位聽着。朱高煦的聲音冷冷道:“不管是楊士奇的兒子,還是甚麽蒙古丞相的勇士,殺人償命、天經地義。”
張盛頓時留意到,西邊那個叫連氏的宮人,把茶水灑到了幾案上,正在轉頭看皇帝。她的目光充滿了膜拜。就連張盛也呼出了一口惡氣,心道:還是聖上決斷痛快。
大殿上頓時鴉雀無聲,安靜異常。
朱高煦的目光在薛岩臉上稍作停留,接着看到高賢甯,說道:“稍後高寺卿負責處置此事。着張盛去審明案情之後,爾等便依大明律,嚴懲此賊。”
高賢甯站出來,與張盛一起拜道:“臣等領旨。”
又有大臣的聲音道:“鞑靼正使馬兒哈子,必定将以阿魯台臣服受封爲條件,爲罪人求情。”
朱高煦道:“阿魯台不願受封就算了。短時間内,鞑靼人根本不可能誠心順服,朕瞧他們隻是權宜之計,咱們别報太大的希望。再說了,諸公相信僅靠寬容開恩、能争取來太平嗎?反正朕是完全不信的。否則我大明二百萬控弦之士,幹脆卸甲回家種地罷。”
衆人聽罷,一起拜道:“聖上英明神武。”
朱高煦道:“禮部派人去慰問苦主,把喪葬費和撫恤錢給了,好生說些好話。甚麽鞑靼人、瓦刺人的臣服根本靠不住,諸公還是先顧着自家子民罷。”
胡濙道:“臣遵聖旨。”
張盛看殿中站的多是九卿大臣,猜到大夥兒要議軍政大事,他便抱拳道:“臣即刻去辦聖上吩咐的差事,請告退。”
朱高煦揮了一下手。
張盛跪拜叩首謝恩,退出了柔儀殿。
他到了午門,吩咐手下去苦主家,拿口供證詞。接着便徑直去了洪武門那邊,找到一個蒙古校尉,一起進了诏獄裏的一間署房;随後下令把哈圖帶出來問話。
因前朝是蒙古人建立的元朝,大明開國方數十年,對蒙古人還算比較熟悉,甚至軍中都有歸順多年的蒙古兵、邊軍裏最多。張盛此番問話,連翻譯的通事官也是不用請的。
沒一會兒那哈圖就被押解上來了。通過蒙古軍士的翻譯,哈圖問了一句話,是不是要放他走了?
張盛沒有理會,徑直問道:“你今日是不是闖進民宅,殺了人?”
哈圖痛快地承認了,就好像承認他許久沒洗澡一樣輕松。張盛做了手勢,一個校尉便拿着已經用兩種語言寫好的供詞,走到哈圖跟前。校尉抓起哈圖的手,在小匣子裏一按、又在紙上按了一下。
張盛見狀說道:“審完了,帶下去罷。”
哈圖通過蒙古軍士問道:“爲甚麽不放我走?我要見馬兒哈子丞相。”
張盛皺眉看着他,說道:“見不到啦,你最多活不過三天。你殺了人,很快就要被處死。”
哈圖大急,将鐵鏈掙紮得“嘩啦”直響,“阿魯台要與明國和好,你們不想阿魯台接受冊封嗎?你們不怕邊境不甯嗎?”
張盛心有火氣,口氣冷冷地說道:“幾年前,你們阿魯台才被打得遍地跑,而可汗如喪家之犬、也被瓦刺殺了,你忘得挺快哩。想打咱們奉陪。”
周圍的校尉軍士們都哄笑了起來。
哈圖又道:“你們這些人大膽!我要見馬兒哈子丞相,要見胡濙。”
張盛抱拳向北面道:“聖上金口玉言,殺人償命天經地義!帶走。”
哈圖被拖到了署房門口,他真急了,嚷嚷道:“我賠償十隻羊!”
張盛聽完了翻譯,一臉兇相地盯着哈圖道:“一萬隻羊也沒用,你去|死。”
等了許久,去案發地的校尉回來了,拿到了苦主妻子的口供。張盛又拿了一份證詞,叫今日逮人的錦衣衛将士們簽押。三張紙一收,張盛起身離開,準備親自送去大理寺,事情就算辦完了。
……下午,會同館發生了小小的騷亂。一衆鞑靼人,被阻攔在了大門内。他們聽說哈圖被逮捕了,起初說要見禮部官員,守衛聲稱替他們去請;後來禮部官員久久沒來,鞑靼人又要自己去禮部衙門找人。明軍守衛怕他們鬧事,便擋住了大門,不準他們外出。
長安右門外的會同館内,還住了多國使節,有滿刺加人、爪哇人、真臘人、暹羅人、日本國人等等。大夥兒聽到吵鬧,都在各自住的院子門口瞧熱鬧。
這時禮部尚書胡濙,終于親自來了。随行的通事官,便用蒙古話勸說着一衆鞑靼人。
過了一會兒,馬兒哈子從院子裏走了出來,呵斥住那些鞑靼人。接着馬兒哈子上前與胡濙相互見禮。
問候罷,胡濙說道:“蒙古國使團中,有名哈圖者,今日上午巳時初,于大中橋北民宅犯案。私闖民宅、奸|淫未遂,流三千裏;殺人,斬;打傷官差,斬。證據确鑿無疑,大理寺斷案,依《大明律》,數罪并罰,車裂。首領馭下不嚴,本應鞭撻懲戒;因首領乃來訪使節,我朝寬待來使,酌情免之,以全貴國之顔面。”
諸國來使中,不少人都聽得懂漢話,大夥兒聽到這裏,出來觀摩的人更多了。人們都似乎在觀望,鞑靼人如何收場。
馬兒哈子哀歎了一聲,用漢話道:“哈圖乃勇士,未能死在戰場上,卻束手就擒被分屍于他鄉,實令人痛惜。勞請胡尚書上奏皇帝,法外開恩,免其死罪,令其父母妻兒相見。”
胡濙作揖道:“這就是聖上的意思。”
馬兒哈子又道:“哈圖初到大明,不懂規矩,殺了一個庶民,朝廷何不以大事爲重、以誠待我?”
胡濙好言道:“漢人性命,不分士庶,但爲皇朝社稷赤子,皆同等重要、絕不容辜殺,即便是本官殺了百姓,照樣要償命。這不是一條命,而是大明君臣對億兆族人的許諾,攸關國家根本,無法通融。望正使明了,本官待正使以誠,此事實在愛莫能助。”
他說罷,看着馬兒哈子道:“咱們還能進去談嗎?”
過了一會兒,别的鞑靼人也大概明白,大明官員拒絕了求情,會同館大門口再次吵鬧起來。一些鞑靼人憤怒異常,揮着拳頭喊叫着甚麽。
通事官翻譯了一些話,俯首在胡濙耳邊告知,胡濙才知道内容。那些鞑靼人要求立刻回草原,不再與大明和談了,以免再次遭人屠|戮。
胡濙無話可說,但他沒有離開,因爲馬兒哈子還站在對面。胡濙便沉住氣,等待着馬兒哈子的回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