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阿莎麗知道他沒有病,因肅王忽然擡起頭時、那痛苦的神情就立刻消失了;如果是病,不可能好得那麽快。肅王變得面無表情,隐約又好像隐忍着甚麽。他剛才隻是情緒有點失控,且在客人面前表露了出來。
“本王會庇護你們,并讓你們借道大明、返回鞑靼部落。”肅王再次開口道,“作爲回報,本王隻要你們做一件事。回到鞑靼部落後,确保阿魯台将我叔母送回。”
肅王說罷,目光從“蒙古國丞相”脫火赤臉上掃過,看着阿莎麗。他可能認爲,阿魯台是阿莎麗的親大哥,阿莎麗能起到更大的作用。
脫火赤的聲音道:“就這麽簡單?”
這個問題,阿莎麗也很想問的。
有關肅王的叔父叔母的悲慘遭遇,瓦刺人、鞑靼人都有份。其中幹這件惡事的前任鞑靼首領(鬼力赤),已被阿魯台殺|死;所以肅王有可能、不再怪罪鞑靼人,特别對阿魯台,卻也不該有甚麽好感。
然而肅王收留了鞑靼殘部,并不惜忍受瓦刺的襲擾和攻打,終未交出阿莎麗一衆人。爲何?她本以爲肅王有更大的理由,目前看來卻好像猜錯了。
肅王沒有回答問題,反問道:“能做到嗎?”
阿莎麗毫不猶豫地答道:“當然可以,叫長兄歸還一個婦人,這不是很難抉擇的事。”
肅王道:“你們可願起誓?”
脫火赤與阿莎麗十分痛快,先後跪地,呼喚回回教門的真神,起誓隻要能順利回到鞑靼部落,一定全力讓肅王的叔母回到哈密。
肅王見證之後,便點頭道:“這樣就可以了,對你們來說很劃算的交換,沒有必要反悔。我叔母在你們那邊,哪裏比得上本雅裏失汗的兒子重要?”
阿莎麗頓時心頭一驚。丞相與阿莎麗早就商量好了,不向任何人洩露她兒子的身份,肅王怎麽知道的?
“二位貴客,請到大廳繼續宴會罷。”肅王輕輕揮了一下手。
脫火赤仍有些疑慮,便站了一會兒。肅王看了他一眼道:“你們或許不懂我的感受,沒關系。”
于是阿莎麗與脫火赤一起鞠躬告退。
他們剛出門,又聽到肅王的聲音:“熱鬧的晚宴,叔母若在,必定會喜悅。”
聽到這句話,阿莎麗不禁回頭看了一眼亮着燈光的房間。女人有直覺,哪怕隻是時間很短的一面之間,她也感覺到了:肅王的叔母,對他來說比親娘還要有親,即便是尋常母|子間、大多也不會如此牽挂。
隻見脫火赤用很小的幅度、輕輕搖了一下頭。阿莎麗看他時,倆人對視了一眼,但未說話,因爲前邊還有一個帶路的侍衛。接着脫火赤就埋頭看路,一副沉思的模樣。
脫火赤可能還有疑慮,不太明白肅王葫蘆裏賣的甚麽藥。但阿莎麗忽然想起了她的情郎、本雅裏失汗,她再次念及分别時的情形,忽然有點明白肅王的感受了。
“肅王所言,應該是真的。”阿莎麗道。
脫火赤看了一眼前面帶路的侍衛,小聲問道:“爲啥?”
阿莎麗徑直說道:“直覺。”
脫火赤的嘴微微一張,露出了黃牙,甚麽也沒說。
他們重新回到了嘈雜的大廳上,鼓聲、胡琴聲,以及人聲充斥着大廳内外,連歌姬們唱歌的聲音都不太聽得清了。倆人坐的位置相鄰,但周圍常有人走動,也有别的賓客。阿莎麗想問脫火赤一些話,卻沒有機會,隻好作罷了。
從來沒有人試圖打探、或詢問過那孩兒,肅王究竟是怎麽确定孩兒身份的?阿莎麗猜不出來,漸漸地她總覺得,這個地方好像隐藏着甚麽陰謀,散發在混雜着油脂燃燒、以及草木灰氣味的空氣中;可是她又完全想不出,究竟具體是甚麽樣的陰謀。
晚宴到深夜才結束。阿莎麗以爲脫火赤會尋個舞姬過夜,因爲脫火赤總是色|眯眯打量着、那些衣着暴|露的舞姬,還拍了一個胡姬的臀;然而脫火赤并沒有那樣做,他和阿莎麗一道回去了,回到那座戒備森嚴的住所宅邸。
次日一早,阿莎麗起床不久,就聽到了院子裏孩子們的嬉鬧。她走出房間,又看到那兩個孩兒在院子裏。
之前阿莎麗不敢過于親近男孩兒,因怕暴露孩兒的身份。但即便她小心翼翼,哈密國還是有人知道了。眼下她更沒必要再過分隐瞞。
阿莎麗喚着男孩兒,讓他過來。
男孩兒睜着明亮的眼睛,瞧着阿莎麗在他面前蹲下。阿莎麗就近仔細打量着他的臉,隐約看出、孩兒确實有點神似本雅裏失汗的相貌,她不禁伸出手,溫柔地放在了孩兒的臉頰上。
阿莎麗的鼻子一酸,眼睛很澀,她感覺到眼睛快要流出來了,便下意識地忍住了情緒、把那股流淚的沖動憋了回去。蒙古人、阿蘇特人都是有血性的部族,男女都不應該軟弱!從小人們就這麽告訴她。
她告誡自己不能哭,一定要堅韌地保護孩子活着、讓這張神似本雅裏失汗的臉活着,這樣本雅裏失汗也好像永遠不會離開她。
阿莎麗擡起頭時,看到她的女奴正用詫異的目光、打量着自己。阿莎麗便站了起來,轉身避開了女奴。
她心裏也是明白的,目前光靠她的堅韌無用;最關鍵的還是長兄,是否能真正知道這一切,是否會設法與漢人交涉。
而那些漢人,會放過她們嗎?會允許她們借道回鞑靼?
……阿莎麗盼望的事情,正在進行之中。阿魯台的使節重臣,這個時候剛剛到達了大明京師。
蒙古人統治整個漢人故地、十幾個省的廣袤土地,才過去了幾十年,這些鞑靼使者算得上是故地重遊。
他們卻對京師十分驚歎好奇,因爲這些人、沒有一個人曾來過京師,他們太年輕了;而早在元朝還沒滅亡的時候,直隸所在的南京地區、已被漢人起義軍占據并相互争奪。
自從蒙古部落從當時稱作“大都”的北平退走後,幾乎沒有再回來過。大明派遣到蒙古諸部的使臣、經常被扣押甚至殺|害,蒙古人則很久沒有遣使過來了。雙方在幾年前再次爆發大規模的戰争,各種方式的角逐更是從未間斷。
此番鞑靼人遣使來朝,着實是件稀罕事。
使節一行人的正式書信、已先期送入京師,表面上寫的是蒙古國樞密院知院阿魯台患疾,并詳細描述了一番病情,須得幾味難尋的藥材,故遣使進京求藥。
大明朝廷對于這種和善的理由、絲毫沒有爲難,并發政令到北平都司,下令當地官員派遣衛隊、護送鞑靼使節進京朝見。
一衆鞑靼人好生生地到了京師城門,才有一人忽然問道:“明國人不會捕殺我們罷?”
大夥兒這才回過神來,他們一路竟然絲毫沒有顧慮,若非有人提起,衆人連想都沒想到安危問題。剛才說話那人牽着馬,又道:“漢人使節來過草原,我們扣留殺死了他們,就沒讓他們好過。集慶路這邊的漢人,會不會以牙還牙?”
正使馬兒哈子想了想說道:“應該不會,别擔心。”
旁邊有個人用蒙古話道:“别看漢人現在挺兇,幾年前急惱了過來攻打我們,但他們并不想與我們打。一向都是草原人攻過來,像來收牧草一樣。現在我們主動來使,漢人高興還來不及,不得像爺爺一樣供着?”
大夥兒“哈哈”大笑,隻有馬兒哈子沒有笑,也沒有制止大夥兒。
果不出其然,明國官員待他們極好,給他們安排了寬敞舒服的大房子住,好酒好肉送到門口。前來說話的官員還會說蒙古話,和善客氣,還問他們的知院阿魯台好、言稱希望阿魯台的病早日痊愈。
明國太醫院的官吏也來了,專程細問阿魯台的症狀,并不惜珍稀藥材、細心爲他配制藥方。
本來還有點緊張的一衆蒙古人,沒幾天就放輕松了。
接着又是宴席,明國禮部官員主持,諸多官吏陪侍。不過見聞廣博的馬兒哈子說,這叫“下馬宴”,都是定好了的過場,每個外藩使節來都是這樣對待。
菜肴陸續上來,漢人娘們穿着蒙古服飾、在中間歌舞助興。大夥兒高興得哈哈大笑,一邊看美人兒,一邊手抓羊肉大口吃肉、大口喝酒。
馬兒哈子的一個部下,用蒙古話大聲嚷嚷着:“憑啥平日喝的酒,沒有今天的好?”
漢人官員十分鎮定,用蒙古話道:“宴席後,本官派人挑幾壇好酒,送到會同館。”
有個蒙古勇士喝得有點醉了,便搖搖晃晃地跑到了廳堂中間,要與一個跳舞的小娘喝酒,還伸手去摸那小娘。小娘驚慌地躲開了,結果踩到自己的裙子摔了一跤,歌舞頓時開始混亂。
這時馬兒哈子罵了一聲,叫部下上去把那漢子拽回來,這才稍稍消停。
宴席上蒙古人隻顧觀賞美人喝酒吃肉,而那些漢人說的都是廢話。他們吃飽喝足之後,便被送回了會同館睡覺,這日子倒也過得像神仙一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