殿側數排樂工停止奏樂,教坊司的舞姬們向上位行禮罷,便邁着小步向旁邊的小門倒退,長裙長袖從地上拖拽而過。各處席位上的近百人诰命夫人起身,随即依序走到了大殿中央。
老少婦人的臉蛋都紅撲撲的,正是因爲飲了宮中美酒,臉色便與四面張燈結彩的裝飾十分相稱,煞是好看。婦人們紛紛上寶座跪伏,齊聲高呼道:“臣妾等拜謝皇後隆恩,皇後千歲,萬福安康。”
皇後郭薇端坐在寶座上,從容地等着人們四拜。封後已經幾年,她漸漸熟悉了這樣的排場。而剛開始的時候,她是相當不習慣的,因爲有些貴婦的年齡很大、甚至頭發斑白。
看到一片人富有節奏的款款動作,郭薇一時間仍有些恍惚,仿若在夢境中一般。遙想當年,有好一段時間家道中落,她也就隻是個尋常小娘,毫不起眼;再瞧現在,幾乎無人不對她敬仰膜拜。她還是原來的她,可是身份讓她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。
“平身。”郭薇說道。她頓了頓又道:“殿外有一些廊屋廂房,諸位命婦可歇歇再走。”她轉頭看了一眼旁邊的太監黃狗,黃狗想了想便向下邊拱手道:“夫人們若要飲茶淨手,吩咐宮人便是。”
大夥兒再次謝恩,然後從地上爬起來。
郭薇也起身離座,身後傳來喊聲:“臣妾等恭送皇後。”
坐在郭薇兩側的皇妃也跟着離席了,随同郭薇一道從後面走出大殿,到了外面的廊屋磚石路。
這時身材單薄的太監黃狗彎着腰追了上來,在她旁邊輕聲道:“外邊有風哩,奴婢已收拾好了一間廂房,娘娘可要醒醒酒再走?”
郭薇點了點頭。于是太監帶路,将一行人引入一間廂房内。妃嫔共數人便在屋子裏的太師椅上,以上下入座。
“去沏壺茶來醒酒。”郭薇吩咐道。
不料坐在左邊的賢妃姚姬開口說:“且慢。臣妾以前聽一個老者談過,酒後立刻喝茶對身子不太好,皇後可得将息貴體。”
姚姬說罷轉頭看向黃狗,用十分随意的口氣道,“你去拿一些溫開水,調點蜂蜜,進予皇後。”
郭薇聽到這裏,心頭頓時一暖。在這宮裏大夥兒都恭敬順服,可隻有高煦與姚姬,能讓郭薇覺得、是在用心關心她。
想來也怪,平日裏說姚姬不是的人最多;姚姬除了長得很美豔、惹婦人嫉妒,本身也不是太好相與的人。但郭薇倒覺得姚姬挺好。
黃狗看了一眼郭薇,見她點頭,便作揖道:“奴婢遵命。”
很快宮女們就把蜂蜜水端上來了,在場的妃嫔們一人分到一小碗。大夥兒一邊小口慢慢飲着蜜|水,一邊閑談起來。日本國來的那個小娘們用發音不太準的官話道:“聽說皇帝要北巡,還剩一個多月出發,會帶妃嫔一起去嗎?”
姚姬輕輕放下小碗,看了一眼貴妃,用玩笑的口氣輕松道:“照聖上以前的習慣,多半會讓貴妃在旁侍候,德嫔近侍護衛,正好恰當。”
郭薇聽罷,也瞧妙錦,随後開口道:“貴妃細心,往常便能好好地照顧聖上,有她同行,我也安心一些。”
大家都用難以描述的複雜目光、瞧着妙錦,此時妙錦是最受關注的人。人們的情緒裏,至少都包含着豔羨。皇帝出行,起碼離宮數月,隻有一個妃子在身邊朝夕相處,誰都知道那是難逢的機會。
而郭薇是不太可能與皇帝出巡的,對她的聲望不利,大臣們也一定會勸阻。皇帝出巡還能找到辦正事的理由,皇後母儀天下、正該統攝後宮爲天下婦人表率,出宮的理由是遊玩麽?
高煦更不可能把大家都帶上,這樣看起來更像是隊伍龐大、耗費國庫無算的外出遊玩了。
妙錦發現郭薇的目光,遂将上身輕輕前傾、垂下目光,不動聲色地向皇後稍微緻意,隻是沒有說話。妙錦在人多的地方,一向寡言少語,更不喜歡和皇後說話;大概是因爲彼此以前就認識、身份改變後有點尴尬。郭薇也知道,妙錦就是那種人,也不想計較。
大夥兒悻悻說起了别的話題,郭薇仍時不時留意着妙錦。妙錦的肌膚不如姚姬那麽好,穿着寬大的青色打底的禮袍,身材也未顯露。不過郭薇細看之下,愈發覺得妙錦的五官長得十分别緻。
她細長上挑的眼角、溫柔的杏眼,讓人覺得那妩媚從骨子裏來的一般;而妙錦平日性情神态冷清,又讓那妩媚勁兒十分内斂,悶在心裏一般。難怪妙錦得到聖眷寵愛,多年不衰。
對了,依照規矩,今夜正好輪到妙錦侍寝。郭薇看到妙錦的模樣兒,不禁想象到她放下冷清、婉轉百态的樣子,頓時郭薇心裏有點不悅。似有點妒忌、似有些憤慨,還有一絲類似小時候心愛玩具被人染指的羞惱,真是五味雜陳。
皇帝有很多女人,除了宮中的妃嫔,還有别的人。郭薇大緻也有耳聞,隻是睜一眼閉一隻眼罷了,反正也管不了。但高煦與别的女人親近纏綿,亦未能讓郭薇産生此時的感受。她也說不清楚緣由。
郭薇把半碗蜜水放下,說道:“我有些累了,回坤甯宮。”
于是大家離開大善殿,到門外上了各自的車駕。在儀仗與侍從的前呼後擁中,隊伍往後宮而去。
到了坤甯宮門口,郭薇吩咐黃狗去傳懿旨,叫妃嫔們自便,不必再送到坤甯宮。待郭薇回到坤甯宮後面的回廊庭院,又聽到禀報,說是賢妃沒有走、到坤甯宮來了。
郭薇便叫宦官去請賢妃。
賢妃姚姬前來見面之時,郭薇已進了她常呆的一間偏殿,把身上厚重的禮服換了、換上了輕薄涼快的襦裙。
而姚姬還沒回去,仍舊戴着鳳冠、穿着禮袍,她的發際上已經冒出了汗珠,被她那潔白的肌膚襯得、倒仿若晶瑩剔透。宮女們急忙拿着扇子上來打扇。
姚姬帶着微笑道:“你們下去罷,我不熱。”
“是。”宮女們應了一聲,便走出偏殿。賢妃經常到坤甯宮來走動,與皇後關系很好,宮女們都對賢妃很恭敬。
姚姬又看向郭薇,笑道:“心靜自然涼。”
郭薇道:“我聽說賢妃信佛,真是修得好心性。”
“皇後過獎。”姚姬依舊帶着些許微笑,“不過我可不信佛,隻是當過尼姑。”
“哦,原來如此。”郭薇随口回應道。
姚姬道:“我在雞鳴寺那些日子,确是對我的習慣影響很深。也不知道爲甚麽,或許做尼姑那段時間,反而算是一陣像樣安生的日子罷。皇後出身富貴人家,當不知個中感受。”
郭薇搖頭道:“先祖父封了侯,可家父有十個兄弟,當年主要靠在遼王府當差的俸祿,可沒你想得那麽好。”
“是嗎?”姚姬輕聲應了一句。
郭薇又道:“與聖上相識之前,我大多時候與姐姐在一塊兒,我們會做很多事,諸如縫制衣裳之類的。有一陣子我還會洗衣做飯打掃。”
她說到這裏,自然對諸般舊事有些感概,便輕歎了一聲。
姚姬沉聲道:“郭嫣夫人有可能回家居住麽?”
郭薇頓時擡頭看着姚姬,“事關皇室顔面,她還能離開鳳陽?”
姚姬搖頭道:“我也不知。不過……”
“怎麽?”郭薇忙問。
姚姬道:“今年聖上北巡,渡江後必去中都拜谒皇陵。到時皇後可吩咐聖上身邊的妃嫔,讓她見郭夫人一面,将皇後的苦衷恻隐、與念想之心,說與郭夫人聽。”
“沒用的,她恨我。”郭薇搖頭道。
姚姬道:“可皇後是真心如此,郭夫人應該會明白的。”
郭薇站了起來,踱了兩步,忽然轉身道:“除非見她的人、是賢妃,你最了解我。”
姚姬說道:“聖上能帶兩個妃子出巡?”
郭薇道:“我幫你。”
姚姬忙屈膝道:“謝皇後愛憐。”
郭薇伸手輕輕扶了一下姚姬,她明白:姚姬想陪着聖上,才故意這麽說的。不過郭薇不怪姚姬,宮裏這幾個妃嫔、誰不想這次陪着聖上出京呢?她相信、姚姬同時也會設法去見郭嫣。
倆人說罷,郭薇便走到了門外。姚姬也跟了出來,倆人一起站在廊屋上,瞧着回廊中間的庭院。
“那是茉莉花樹?”姚姬的聲音道。
郭薇循着她指的地方瞧了一下,便點頭道:“應該是哩,那幾顆有點年頭了。怕是當年中山王唱出那茉莉花歌謠的時候,就有人種在這裏。”
姚姬喃喃道:“等個把月開了花,皇後可試試,摘些花朵放在新茶裏。這便是‘飄雪’,挺好喝呢。”
郭薇道:“好雅緻的名字。”
姚姬輕輕笑了一下:“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,也如皇後一般感歎。”
倆人便向庭院那邊慢慢走過去。姚姬長得特别美、且與郭薇侍奉着同一個人,可此時此刻,郭薇倒覺得倆人就像姐妹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