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高煦道:“齊部堂有韬略,這不是你的主意嗎?”
齊泰彎腰道:“臣不過是一家之言,斷事者仍是聖上。”
他想了想便道:“朝廷有司,若真能從黃太平口中、問出有用的事,又或是驗到趙王信中所言,有欺君之實;趙王怕是不敢把黃太平送來京師,更不願冒此等大險。
臣亦有揣度,趙王不太可能勾結蒙古人,蒙古人能給趙王何物?聖上雖威嚴,對趙王卻是顧念親親,未曾有逼迫之事。趙王已貴爲親王,不至于铤而走險。
況那鞑靼人帶的信,如是機密大事,又怎敢用兀良哈人‘花童’者?守禦司北署官員,隻拿顧晟獲利大頭之事激他,花童便立刻憤憤地把甚麽都說了,交待出向趙王府送黃金送密信之事。花童如此不可靠之人,鞑靼權|貴哪能叫他來辦大事?”
朱高煦贊許道:“是這個理。”
齊泰又道:“永樂初,太宗皇帝封趙王于北平。武德初,趙王主動請旨移府彰德。故臣以爲,若非有真憑實據,應以安撫趙王爲要。
那黃太平回彰德後,必說出進京詳情。黃太平先是被個太監抓了,這會兒未經刑訊,立刻又被放走,估摸着還不一定到了诏獄。趙王由此可知,聖上不疑趙王也。”
朱高煦聽罷點頭,接着不動聲色地說道:“此次朕北上巡狩,齊部堂就不用去了。内閣需要你坐鎮,你在朝中,朕更放心一些。”
齊泰拜道:“臣領旨,定爲聖上盡力周旋諸事。”
朱高煦又道:“讓淇國公随駕,讓他一塊兒出去走走,免得以爲朕把他忘了。”
齊泰作揖回應,未作置評。過了一會兒,齊泰又說起了那封鞑靼人的密信:“這麽看來,黃俨爲鞑靼人寫信,其中内容,應确有其事。”
朱高煦又拿起那封來自鞑靼部落的密信,再次細看了一遍。
内容很簡單,說的是阿魯台很快将派人來大明朝見,請求大明皇帝準許:讓流落在哈密國的鞑靼首領家眷部屬、借道山西回家。一等朝廷允許,黃俨便請顧晟幫忙,花些錢打點護送鞑靼家眷的官員,好叫漢人不要爲難其家眷,另多派一些人接應護個周全。
齊泰的聲音道:“信中言明,要先等朝廷準許鞑靼眷屬借道;然後才叫趙王府的人照應,并未叫王府中人違背朝廷意願,此事本身沒多大問題。趙王卻趕緊把黃太平送來,還是怕朝廷猜疑。”
“流落哈密國的鞑靼人裏邊,是不是有很重要的人物?”朱高煦沉吟道。
齊泰沉思了一會兒,便道:“聖上所慮确有道理。蒙古人中,對大明敵意最深的就是鞑靼人,曾多次拒絕朝廷冊封、扣押朝廷使臣。何況幾年前聖上親征鞑靼,戰争剛過去不幾年。如今阿魯台爲了西邊的殘部借道,不惜主動遣使朝貢;且又專程派人聯絡趙王府的人,私下裏還要安排妥善。可見阿魯台重視之意。”
朱高煦不動聲色道:“猜猜究竟是甚麽人物。”
君臣二人對視一眼。朱高煦立刻想到、驸馬何魁四曾經說起的人:前全蒙古大汗本雅裏失汗的後人。
如今鞑靼人的動靜迹象,越來越明顯了;除了本雅裏失汗的兒子,朱高煦真想不出還有誰、值得阿魯台如此想方設法營救。然而當初何魁四提出這個說法時,可以參考的事情是很少的。朱高煦忽然覺得,這個何魁四挺有想象力。
“是否乃本雅裏失汗之子?”齊泰的聲音道。
朱高煦道:“有可能。本雅裏失汗是忽必烈的嫡系子孫,他的兒子做大汗更能服衆。朕從守禦司北署得知,本雅裏失汗曾聯姻阿魯台,本要娶阿魯台之妹爲正妻。忽必烈的嫡系子孫、阿魯台的外甥,還有比此人更好的人選、更适合被扶上大汗的位置嗎?”
齊泰拱手道:“聖上所言極是。但臣仍有一些疑慮。”
“說罷。”朱高煦道。
齊泰沉吟道:“阿魯台如此大張旗鼓營救,就不怕大明朝廷查出那人,将其扣押嗎?”
朱高煦道:“朕直覺,也感覺哪裏不太對。齊部堂一提,似乎正是此處。”
齊泰又道:“不過要爲阿魯台的做法找理由,也是找得到的。首先阿魯台可能别無選擇,其次他或許認爲、大明在改變國策,不一定會爲難鞑靼人的首領。”
朱高煦想了想,說道:“眼下隻能靠猜,見了鞑靼使節再說罷。”
齊泰作揖道:“聖上所言極是。臣請謝恩告退。”
天氣越來越熱,沒幾天就是端午節了。
京師從早上開始便是一片喧嚣,張燈結彩敲鑼打鼓好不熱鬧。官民們有很多節目,挂艾草吃粽子,秦淮河等各條河流上還有賽龍舟的活動,也是圍觀者甚衆。
皇帝反倒沒有出宮參加任何節目。朱高煦隻是下旨、組織了必要的禮制活動,設午宴款待皇親國戚,讓皇後宴請回宮的朱家女眷。照民間習俗,端午節婦人們要回娘家;在京的公主郡主們也回來了,不過皇妃沒有離宮。
午宴後,朱高煦按照鴻胪寺官員的建議,還要找個地方登高望遠。此事不是甚麽禮儀,隻是世人的習慣而已,皇帝爲天下子民表率,自應盡量遵照人們的習俗。
朱高煦在奉天殿赴宴之後,挑了個高處,就在奉天門左側的東角門。親戚勳貴們前後簇擁朱高煦的車駕前來,一起上了閣樓。
東角門樓上的空間不大,人一多便有點擁擠。然而朱高煦還是從人群裏、一眼就看到了驸馬都尉何魁四。朱高煦想起了幾天前的心情,便多看了何魁四一眼,開口喚道:“何魁四。”
何魁四在衆人矚目之下,從人群裏走了上來,跪伏于地道:“臣在。”
朱高煦單手将他扶了起來,徑直說道:“朕此次出京巡狩,你随駕出行,到朕身邊就近護衛。”
何魁四的臉上露出一絲意外之色,馬上拱手拜道:“臣領旨。”
朱高煦點了點頭:“回去準備準備。”
就在這時,新城侯張輔抱拳彎腰道:“臣聞、何驸馬隻會遊逛彈唱,怕不中用。請聖上選忠勇之士,以護聖駕周全。”
頓時大夥兒嘩然,有的人在饒有興緻地觀摩張輔,有的人看着何魁四、面帶嘲弄之色。朱高煦頓時也明白了,張輔對何福家的人是非常不滿的,還是因爲“伐罪之役”湖廣大戰的首次戰役,何福把張輔賣了。時到今日,張輔仍耿耿于懷。
張輔爲人,一向還算沉穩。但有了羞辱何家人的機會,他仍是一改作風、必不放過。
何魁四道:“聖上身邊不止臣一人護衛,臣既能彈唱,也能爲聖上消解乏悶,不失爲一個用處。”
大夥兒聽到這裏,更加有興緻了,紛紛觀望、瞧着死豬不怕開水燙一般的何魁四,其中有勳貴還搖頭暗自歎息。
張輔冷笑道:“既然如此,今日佳節,驸馬何不爲聖上助興一曲?”
立刻有人勸道:“不可,太祖皇帝曾下旨,禁止武将吹拉彈唱,違者斬去一指。”
張輔道:“此令乃對衛所武将所下,驸馬都尉非衛所将領,爲聖上獻曲,并不違法。”
何魁四抱拳道:“聖上若不嫌,臣請吹奏一曲,爲聖上賀。”
朱高煦聽到這裏,便道:“準。”
何魁四便轉身叫一個宦官,去取一枝竹蕭來。大夥兒等了一陣,内侍拿了竹蕭,何魁四便先抱拳拜道:“臣請奏蕭。”
蕭聲獨奏一起,一曲蒼勁的《萬裏金陵》便回響在了閣樓上。大夥兒也安靜下來了,不再有嘲弄的神色。何魁四确實很有音樂才華,朱高煦雖不精通音律,也聽得出來這首熟悉的曲子、讓他吹奏得很有情懷。
何魁四的表情和動作也随曲子而變化,朱高煦似乎在音律中看到了大明鐵騎在黃沙中奔騰,意境十分入神。
朱高煦撫掌贊道:“好!”
衆皇親勳貴都附和着叫起“好”來。何魁四把竹蕭還給宦官,上前拜道:“臣嫌醜了。”
朱高煦回顧左右,笑道:“新城侯與甯遠侯,都是實幹爲國盡忠、建功立業。驸馬都尉這一曲,乃頌大明勇士。”
大夥兒紛紛點頭稱是。張輔聽罷,也抱拳拜道:“聖上英明。”
朱高煦從餘光裏瞧何魁四,觀摩他此時的反應。不料何魁四并未被激起憤慨,也沒瞧出有惱羞之色。朱高煦頓時覺得,這個年輕人還挺有意思。
“今日佳節,宮外的節目或許比宮中精彩。都散了,諸位想幹啥就幹啥去。”朱高煦輕輕揮了一下手。
衆人叩拜謝恩,高呼聖上萬壽。
大夥兒都走了,朱高煦又在窗棂前站了一會兒,午後的眼光正曬着窗邊、曬得木頭滾|熱。朱高煦盼的雨,至今還沒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