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高煦記得,上次處理南方海事的時候,曾與大臣們喝過一次潮州茶。他能想起這個細節,乃因太監曹福最近拿了一小罐雲南茶過來;朱高煦這才記起,當時他說過的一句話,說起、還是習慣雲南的茶葉滋味。
當然朱高煦不過隻是随口一說,連自己都快忘了。南方諸省産的茶葉,各有滋味,他對此物并不是很挑。隻因朱高煦在雲南做了好幾年的藩王,那邊交通不便、最常見的就是本地産的茶葉,所以他的印象才很深;那時有點念舊,提了一嘴。
不料因朱高煦的一句話,負責尚膳監的太監曹福爲此大費周章。
曹福那厮去了一趟黔國公府,詢問沐府管家、有關雲南的好茶。然後沐府派人去了一趟雲南布政使司,把沐英多年前珍藏在麗江府别墅的一小罐茶、送來了京師,最近才到。
據說此茶已經封藏了很多年。洪武年間,沐英帶兵西征平定了麗江府等地,有一次當地土司派人到深山裏、摘采了野生茶葉進獻;原料來自雲南與西|藏高原交界的大山中,經過沐英随軍茶師的精煉、一大籮筐茶葉隻得一小罐。此後這罐茶葉便一直藏在麗江府沐家别墅。
朱高煦對曹福這一番折騰,無話可說。他确實比較喜歡曹福這個閹人,因爲此人總能滿足他的私|欲。隻有宦官能幹那樣的事;而地方官員多半不敢正大光明地逢迎,他們還得考慮在官場士林的名字。錦衣衛武夫辦這類事也不靠譜,就像當年紀綱,搞到好東西自己就截留了。
但默許之下,曹福有時候不太搞得清楚程度,也是沒有辦法……
今日賢妃姚姬在柔儀殿侍駕。一到夏天朱高煦有午睡的習慣,但今天午後他不僅沒休息好,還忍不住折騰了一身汗。接着他便收拾一番來了正殿,不然一下午估計都得在廂房裏呆着。
不一會兒姚姬也從後門走了進來,她見到朱高煦、還故作生氣地說道:“都不等等我就逃了。”
朱高煦轉頭有打量了一番她穿戴整齊的模樣兒,隻覺賢妃着實迷人。想想她也是年近三十的女人了,但她的肌膚潔白細膩如緞、頗有光澤,身段輪廓形狀更是天然美妙,整體的姿色冠絕後宮。姚姬的來路有點不正,倒讓她的氣質與一般的大家閨秀都不一樣。
他不禁脫口道:“好茶就是耐泡,怎麽泡也不會膩。”
姚姬用玉白的纖手輕掩朱唇,“嗤”地笑了一聲,笑吟吟的眼神,宛如有着無盡風情。
朱高煦說完剛才的話,順着話題、便想起了曹福拿進來的那罐茶。晴朗的午後正悶熱,他也有些口幹舌燥,便起身走到西北角,招呼賢妃來泡茶。
經朱高煦指點,姚姬在架子上面找到了一隻木箱子。她打開箱子,看見了整箱茶葉,但她拈起一小撮隻聞了一下,馬上就放棄了箱子裏茶葉、在茶葉堆裏找到了那個小泥罐。
或許是因爲姚姬被迫出過家,當過一段日子的尼姑,所以她保持了一些尼姑的生活習慣,平素愛泡茶喝。佛家傳入中土之後,早已與中原的習俗融合了、其中就包括茶道。
有時候朱高煦也會覺得、姚姬的氣息有點奇妙,美豔與清淡的結合,竟能變得渾然一體。
燒水、泡茶、出湯,朱高煦有些疲憊地坐在椅子上,等着喝茶。
姚姬分了兩盞,把一隻小瓷杯遞給朱高煦。朱高煦聞了一下,剛喝了一口,他立刻愣住了,又将杯中茶水一口喝光。姚姬随後将朱唇放到嘴邊抿了一口,反應也與朱高煦差不多,表情随之一變。
倆人對視了一眼,默默地把首泡的茶水喝完。接着朱高煦坐在椅子上回味了良久。
姚姬的聲音道:“此茶絕非凡物。”
朱高煦點頭道:“是哩,可惜不能量産。”
他的言下之意,便是以後喝不到了怎麽辦?相比美酒,茶總給人清雅淡泊的印象,但朱高煦今日方知,好的茶水會給人以欲|念。畢竟它總是要滿足人口舌之|欲的。
朱高煦瞧着姚姬,又不禁說道:“此茶香高,所以誰得到了都隻能私藏起來,不能暴露在外。入口時,就像米湯一樣柔滑厚稠,偏偏又在立刻回甘之中,又一種清冽與清香,激起人貪戀的心思,想要喝到更多。”
姚姬看了朱高煦一眼,她的臉色漸漸變得有點紅。姚姬沒說話,隻是默默地聽着,仿佛也在回味先前的味道。
朱高煦其實對茶并無太多愛好、也沒花多少心思琢磨,但這味道很直接美妙,他便興緻勃勃說了下去。
他接着說道:“我就藩雲南時便知道,雲南茶樹大多是喬木、難免常有些許青澀感受;而此茶難得是滋味純粹而醇厚。賞其鮮亮顔色已是爽心悅目,一旦入口更是味覺豐|滿,每一種感受都在層層遞進;原本藏了多年的風味,在熱水激發中、都蘇醒放縱開來。先是溫柔細膩,然後高揚至極得讓人忘卻一切。茶湯似溫和順滑、又似力度緊迫纏繞舌苔,正是輾轉百次似苦似甜。我從不考究茶葉好歹,也覺得它着實是好茶。”
悶熱的天氣讓姚姬說話時顯得有氣無力,她回應道:“有聖上金口玉言、如此盛贊,今日若有文官在場,怕是要變成記到書上的名品。”
朱高煦搖頭道:“這種東西出名毫無意義,因爲世間無二。便如賢妃一般,何必聞名于外?”
姚姬又用很輕的聲音小聲道:“今天酉時後聖上還要來賢妃宮,此時何須對我感概?你若不是非得遵照規矩,常來與我說話,也并非不可。”
朱高煦輕輕點頭。不過他感受着宮裏的悶熱,還是挺滿意這午後的甯靜。
倆人把壺裏的茶葉泡了很多次,仍有香味。果然朱高煦先前随口感概那句話、正是歪打正着,便是好茶耐泡。
過了一會兒,姚姬便起身說道:“天氣太熱,臣妾身上出汗黏乎乎的不舒服,先回宮沐浴更衣,靜待聖上下值歸來。”
朱高煦準許了,讓她先回後宮。
賢妃剛離開柔儀殿,太監曹福便走了進來,上前躬身作拜。
朱高煦馬上招呼他,指着那罐茶葉道:“拿到後宮去,皇後、妃、嫔幾個人都分一點。”
曹福小心問道:“茶不合皇爺龍口,奴婢再去巡問。”
朱高煦搖頭道:“就是太好了,所以朕不想多飲。多飲幾次之後、會對特定的茶味産生印象,到時候你到哪裏去找同樣的東西?人不能對一樣東西太沉迷,不然要吃虧的。”
曹福恍然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朱高煦這才問道:“你有甚麽事?”
曹福躬身道:“孟骥回京時,帶回來了一個婦人……”
朱高煦頓時有點明白啥意思了,便沒吭聲等着他繼續禀奏。
曹福沉聲道:“真臘國的王後,但幾個月前因爲國王逃出吳哥城,把她廢了。”
朱高煦頓時感到十分意外:“這樣的人怎麽會來大明?”
曹福道:“回皇爺,說來話長。大抵是真臘國的仇家要算計她,幾經周折她見到了孟骥。孟骥這才把她帶到京師來避禍。”
接着曹福把真臘國内的事,簡單地叙述了一番。他叙述罷,又說道:“此婦人經曆複雜,又是偷偷來的,不好叫官府接待。奴婢暫時隻能叫她安頓在舊府(京師的漢王府),奴婢先瞧瞧她是不是可靠,然後再讓她面見皇爺……不過此婦長得确實美豔哩。”
說到最後一句,曹福擡頭看朱高煦,倆人馬上有種心領意會的感受。
舊府就在皇城的西邊,挨着沒多遠。朱高煦登基後,漢王府的名字就取消了,因爲沒有了漢王。如今王府前面的衆多廳堂廊屋,主要是守禦司北署的駐地;後面的園子确實還挺寬敞。
朱高煦道:“讓她逗留在京也好。若是朝廷想要了解當地情狀,真臘國的廢後也是一條線索。”
曹福忙道:“皇爺說得是,皇爺真是高瞻遠矚。”
談起美人,朱高煦又想起那罐從幾千裏外弄回來的茶葉,忍不住提醒曹福道:“有些東西不是越稀奇越好,無須過于折騰,太麻煩了。”
曹福道:“奴婢不嫌麻煩。隻要皇爺高興,奴婢心裏美着哩。”
朱高煦又随口說道:“你觀察她時,弄清她究竟要甚麽。”
曹福怔了片刻,作揖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待曹福離開了柔儀殿,朱高煦才回過神來,自己最後說那句話有點奇怪。他也不知道,爲甚麽隻要有人送上門,他就會覺得、對方想從自己身上得到點甚麽。或許因他年紀漸長,性情已有了不小的改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