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一會兒就有軍士來報,說是暹羅人回到住處後罵罵咧咧,聲音很大,但不知道他們在說甚麽。
孟骥轉頭問劉使君:“要不要派個通事過去聽聽?”
劉鳴道:“無非便是怨憤不滿。”他頓了頓又道:“若憤懑不平,讓他們派人去京師朝見好了。”
孟骥不動聲色地提醒道:“就怕暹羅國根本不聽咱們的勸阻,仍會攻打金邊城。”
劉鳴沉吟稍許,說道:“這次本官與真臘使臣一起去金邊城,正好當着真臘國君臣的面、把他們答應的事落到紙面上。然後我再尋機去一趟吳哥城。”
孟骥忙勸道:“金邊城、吳哥城那邊至今兵荒馬亂,戰亂未息。即便劉使君擔心暹羅國不聽從,也大可不必以身犯險。”
劉鳴道:“主意是我拿的,我便要擔當責任。若是一事無成,豈不辜負了聖上重托?”
孟骥想起昨日、劉鳴在廢後的事情上很好說話,他便又好心勸道:“劉使君處事并無私心,您要是隻顧自個、就該讓真臘國付出更大的代價。既然如此,不論結果何如,皇爺也不會怪您的。”
劉鳴微微歎了一口氣,平靜地說道:“陳漳(表弟)去吳哥城、沒去成,死在了半道。我去那地方走走,倒也算是了卻一樁心願。”
于是孟骥不好再繼續多勸。
随後孟骥就去辦了昨日商量好的事。他先拿着多恩的頭顱匣子,給廢後看了。那匣子一打開,便出現了一股非常難聞的複雜氣味,有臭味、還有各種濃烈香料的味道。孟骥當場就吐了,廢後伊蘇娃卻是悲痛憤恨交加。場面有點混亂。
孟骥又尋見了一個傷口化膿未愈的俘虜敗将,用來辨認伊蘇娃的身份。那俘虜雖是真臘人,但遲早都會傷情加重、死無對證,正是恰當的人選。
辦完了這些事,當晚孟骥反倒有些難以入眠,想的事兒太多、精神越來越好了。
當年“廢太子”執政時,孟骥便死裏逃生,從諸多被清除的大太監中苟活下來;到了武德初年,孟骥再次幸存,并等到了機會、回到皇爺的跟前當差。經曆了太多,他不得不多方思慮。
他既想讨好皇爺重新得寵,又怕得罪後宮的皇後皇妃們;他可不是曹福,乃皇爺心腹、還有當朝司禮監太監王貴做幹爹。同時孟骥也得顧及到王貴那一黨的宦官。
第二天一早,孟骥因爲沒睡好、氣色比較差。不過他仍然出門開始辦事,他先是找到了行轅裏的通事官員,然後一道去見伊蘇娃。
孟骥并不想讓别人摻和,但那真臘婦人完全不會說漢話。他對真臘話也是一竅不通,沒有通事不行。
再次見到伊蘇娃時,孟骥起初沒有開口,隻是上下打量着伊蘇娃。他雖然是個太監,但眼睛不是瞎的,能看得出來此婦的身段相貌何如。太監也曾經是男子,孟骥聽說當紅太監王貴、還有點喜歡狎|妓,誰能說得清楚?
伊蘇娃的神情不太好,也是用她那雙黑色眼睛打量着孟骥,她的眼睛相比漢人、眼白稍多,但因眼窩較深,仍能給人深幽之感。她可能也對孟骥這個宦官有點好奇,因爲孟骥不是漢人、而是西番的色目人。
廢後也未說話,她可能明白孟骥聽不懂。她打量了孟骥一會兒,便轉頭看旁邊的通事。
“有些消息,你不能随意亂說,以免造成難以收拾的麻煩,最好是爛在肚子裏。”孟骥先對通事說道。
通事官員知趣地作揖應答。
孟骥接着便道:“你翻譯給她聽。國王的字迹也是真的。”
通事聽罷一時有些困惑,不過仍然“叽裏咕噜”地簡單說了一句。
伊蘇娃的表情驟變,并不斷搖頭,然後反複念了一句短促的話。
通事道:“她不相信。”
孟骥淡定地說道:“咱家也是暗地裏聽來的消息,着實難以驗明真假。”
等到通事翻譯的時候,孟骥便仔細地觀察着伊蘇娃的神色、眼神,意圖捕捉到某些蛛絲馬迹。他完全聽不懂伊蘇娃的語言,但她的情緒是可以讓人理解、眼神更是難以僞裝。
孟骥自稱“無法驗明真假”的話,果然讓廢後某個時候有點遲疑。
接着孟骥又道:“昨日真臘、暹羅、滿刺加使節,在中軍大帳議決大事。朝廷官員決定阻止暹羅國進軍金邊城,并與真臘國議和,讓真臘承認西貢灣使城、解決與占城國的土地争執。戰争快要結束了。
咱們打算讓真臘使節見見你,以便正式确認身份。既然兩國停止兵戈,那大明官軍就不會爲難你,之後必将好生招待着。你不必擔憂,隻消安心在此暫住幾日,等着便是。”
通事認真地用真臘話、轉述了孟骥的意思。這時廢後沒甚麽反應。
孟骥等通事把話說完,便抱拳道:“咱家會吩咐衛士以禮相待,缺甚麽你隻管說。咱家告辭了。”
翻譯之後,孟骥轉身向棚屋門口走去。
就在這時,伊蘇娃發出了聲音,說了一句話。通事道:“廢後請孟公公留步。”
孟骥暗自松了一口氣,又轉身過來,佯作詫異地看着伊蘇娃。
伊蘇娃通過翻譯說道:“我不想與真臘國使節見面。”
孟骥皺眉沉吟片刻,問道:“你不願意回真臘國嗎?”
伊蘇娃明白了他的話之後,便看着他輕輕點頭。
孟骥立刻面露難色,說道:“但咱們的軍營裏一般不讓婦人久留,像你這樣身份的漂亮婦人,更容易節外生枝,生出麻煩事端。”
伊蘇娃道:“我需要一個安全的地方,住上幾年,最好不在真臘人能管的地方。”
孟骥思索道:“何處?”
伊蘇娃許久未語。
孟骥便道:“過陣子咱家要回大明京師,夫人要不随我回京,過陣子再坐船回真臘國?”
伊蘇娃那冷清的神情裏,忽然露出了些許對未知的恐慌:“大明國不會追究舊事?”
孟骥道:“安恩犯下滔天大罪,應該受嚴懲,可他已經死了。真臘國王也可能有錯,但現在朝廷接受求和,國王暫且沒事了;你一個被廢的王後有甚麽事……何況你隻是個真臘婦人,廢後身份尚不能确定。”
伊蘇娃面有狐疑之色,說道:“容我想想。”
孟骥抱拳道:“咱家三日之後再來拜訪。”
似乎大夥兒都有各自的心事想法,特别是麻煩纏身的人;孟骥雖然與伊蘇娃交流困難,但猜測此婦的想法很多。當然他自己也是如此。
孟骥再次與伊蘇娃見面時,她答應了随船去大明避禍。而她究竟想了些甚麽,孟骥也是無從得知,畢竟連交談都很困難。
孟骥繼續在西貢使城住了好些日子,他得等着瞧暹羅國的反應、看劉鳴的謀略是否奏效。
不過一個月之後,馬六甲海峽那邊有消息來了,有關戰事的信兒。孟骥不得不佩服陳瑄,隻覺此人的攻勢迅猛、在戰場上進展非常之快。
王景弘陳瑄率海軍主力到了馬六甲時,并未發生惡戰。滿刺加人似乎見識了明軍戰力,根本沒有在馬六甲城布防抵抗。
滿刺加國王拜裏米蘇拉,竟然抛棄了都城,徑直率衆跑了。于是明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占領了馬六甲城,除了對當地人征收軍需,明軍甚麽也沒幹。
因爲滿刺加君臣帶着大部離開後,已深入半島中心地區。那邊山林衆多,土著無數,官軍不熟悉;何況熱季早已來臨,氣候炎熱。若是繼續追擊、耗費時日,到了雨季更麻煩。陳瑄已無意進擊,太監王景弘更是反對。
于是官軍隻得屯兵馬六甲城。接着又派出軍隊,前往龍牙門(新加坡吉寶港)尋找有水源、靠近港口的地方建立“使城”。
第二件大事尚算順利。占據龍牙門的土著部落,并未襲擾明軍,甚至派人前來進獻瓜果。官軍無法與土著們交流,後來才搞明白怎麽回事。
原來滿刺加國王拜裏米蘇拉建立國家之前,先去的地方是龍牙門那邊。拜裏米蘇拉想占領當地,後來派人把部落酋長給刺|殺了;結果遭遇土著部落長期襲擾。拜裏米蘇拉不堪忍受,隻好北上另擇地方,因此才找到了馬六甲城那片地方。
龍牙門土著部族聽說,大明官軍攻陷了滿刺加國都城,便簡單地認爲明軍并不是那麽壞。所以明軍在那邊紮營相當順利……
王景弘已派了戰船前往京師報信;而暹羅軍也沒有要繼續進攻金邊城的迹象。孟骥便決定與官軍信使戰船一道,返回京師。
此時劉使君早已去了金邊城,最近也沒消息傳回來。孟骥來到碼頭上時,忽然莫名有點擔心那個文官的生死。他覺得劉鳴爲人還不錯,好像是個性情中人。
海風之中,沒有道别的話語,卻有了離别的些許感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