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個時刻,劉鳴似乎欲言又止,看了孟骥一眼。然而過了一會兒,劉鳴忽然起身道:“多謝孟公公的茶。”
聽到這句話,孟骥愣了一下,終于忍不住說道:“還能泡兩次,劉使君先别急,再坐會兒罷。”
劉鳴隻得重新坐回木凳。
孟骥隻好主動問道:“暹羅人、真臘人來了幾天,事情不好拖下去。劉使君可有計較?”
劉鳴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,他沉吟片刻,說道:“真臘人所作所爲、相當惡劣,我很厭惡那些人。但聖上委以大任,下官豈能以好惡決之?聖上多番與臣子談論韬略,新政是要維持通往西洋的海路,并在南海諸國建立規矩。每念及此,下官便提醒自己要謹慎辦事、爲君分憂。
真臘滅國,對大明是沒有好處的。咱們不可能遷徙大量軍民,前來這濕|熱瘴氣之地建立官府、直接治理當地。最終真臘國會被周圍的暹羅、占城、安南等國吞并,其中暹羅國已然出動大軍,會占據真臘大部分土地。
近些年來暹羅的國力日盛,滿刺加等國曾向它納貢。而且暹羅不一定會聽從朝廷的建議,如果仍由他們大舉擴張勢力、恐非好事。”
孟骥點頭道:“是的,開戰之初,暹羅國就在觀望。他們與真臘人的區别,隻是沒那麽魯莽,并不見得忠心朝廷。”
既然劉鳴都表态了,孟骥便又說道:“劉使君是主張新政的大臣,南海的形勢好轉,對諸公的大事亦有好處。”
劉鳴沒有否定。
孟骥觀察着劉鳴浩然正氣的表情,瞧不出來劉鳴有無私心、或是有幾分私心。世人都很難不爲自己着想,至少孟骥不是一心爲公,他也有自家的考慮。
“真臘廢後如何安排?”孟骥又問。
劉鳴道:“照規矩,先确定身份,然後再由中軍商議此事。”
所謂商議,說話有分量的人、無非就是劉鳴和孟骥。鎮守此地的林子宣是個衛指揮使,軍務該他管;但涉及朝廷邦交,一個衛指揮使武官還談不上摻和。
孟骥不動聲色道:“讓廢後瞧瞧她弟弟安恩的頭顱。安恩才是屠戮咱們使節的罪魁禍首,而并非甚麽叛軍賊人,此人也是罪有應得。”
劉鳴道:“若确是安恩的頭顱,則罪人伏誅,陳漳的仇也算有個了結。但殺人者并非廢後,咱們還是公事公辦。”
孟骥聽到這裏,暗自裏松了一大口氣。表面上仍很淡然:“據說暹羅人殺安恩時,攻陷了他的領地,将其全家都殺了。這算不算是因果報應?”
劉鳴道:“我不太信佛。漢傳佛教與這邊的佛,似乎也很不一樣。”
孟骥這時才說道:“咱家提個主意,不過還是要劉使君來定。要确認廢後身份,先讓她看安恩的頭顱、然後找個重傷投降的真臘将領見見。真臘使者,就不要他們見到廢後了。您瞧如何?”
劉鳴想了一會兒,問道:“孟公公的意思,怕真臘使者把廢後索要回去?”
孟骥道:“既然劉使君準備接受真臘人求和,兩國要修好,那按理是該把他們的廢後還回去的。廢後也曾是國王的王後。”
劉鳴若有所思,“會走漏風聲罷?”
孟骥微笑道:“那又怎樣?咱們不承認,除非真臘人拿出真憑實據,可是哪來的憑據?”
劉鳴道:“便依孟公公之意。”
孟骥以爲劉鳴會繼續問緣由,但劉鳴居然甚麽也沒問。孟骥不禁又高看了他一眼,這個武德年間才入仕爲官的年輕進士,似乎并不像他的年紀一樣稚嫩。
劉鳴遂起身告辭,孟骥這次沒留他,把他送到了帳門外。
次日劉鳴便見了指揮林子宣,知會林子宣調遣一隊将士作爲儀仗、在第二天穿戴軍禮服到中軍大帳。大明官員将正式接待各國使臣,相商邦交事宜。
但當天劉鳴就私見了其中的真臘人,當然陪同的還有宦官孟骥、通事官員,以及錦衣衛的當值校尉。
真臘使者見到大明官員後,立刻就開始辯解。他聲稱屠戮大明使團的安恩、擅作主張,并非真臘王室的意願;真臘君臣知道此事後,也是大爲光火。而與大明爲敵,乃因滿刺加國使者的煽|動、後族迷惑,當今國中的貴族文武都曾設法反對。
不過劉鳴似乎對以前的事不感興趣了,他問道:“真臘國是否公然承認、大明朝廷在西貢灣設置‘使臣’,是否願意将西貢以東的土地劃歸占城國?并且應遣使納貢稱臣,國王接受大明官職,出任‘真臘都督府’都督一職。”
使者幾乎沒怎麽猶豫,徑直問道:“大明能夠讓暹羅國的軍隊、從吳哥城退走,停止威脅金邊城?”
劉鳴經過通事的翻譯,說道:“如果朝廷不能做到,讓真臘國亡國了,向你們提的要求還有甚麽作用?”
于是雙方幾乎是一拍即合,馬上達成了媾和意見。
一夜之後,中軍大帳布置了一番,早晨便開始接待外藩使者的簡單典禮。先是劉鳴、孟骥與軍中将領一道,到轅門外迎接三國使者,一路走到中軍大帳外的空地。
這時身穿青色整潔軍服的将士們,排列成整肅的隊伍,開始奏禮樂升旗。恢弘的橫吹曲子與銅镲的節奏中,一面團龍日月旗升上了高高的旗杆。
諸官員都向旗幟拱手作拜,使者們也隻好跟着鞠躬。接着劉鳴等朝向北方,稱頌皇帝、遙祝萬歲,這才迎衆人入帳。
帳外的侍衛武将吆喝行禮,侍立兩側的衛士們一齊将輕铳舉了起來,抱拳向中間的人執軍禮,空中傳來“嘩啦”整齊的聲音。
外藩使臣們都不禁側目,用複雜的眼光觀摩着侍衛們。當今這個時代,估計他們從來沒有見過、比這支軍隊更加嚴整的軍容。出自沈徐商幫統一采購的青色軍禮服,樣式顔色一模一樣,平素行軍紮營大夥兒不穿這身,所以很整齊幹淨。隊列也延續伐罪軍的訓練,相當整齊,模樣看起來着實規整。
劉鳴照規矩,先詢問各國使者的國王們安好,然後才落座。因劉鳴隻是個官員,所以他和孟骥在上位入座後,也請諸位使者、副使坐。
但見真臘人與暹羅人的打扮有點相似,帶的帽子都是尖頂,如同他們的佛寺寶塔;然而這兩幫人是仇敵。反倒是曾與真臘人結盟的滿刺加人,穿戴服飾大相徑庭,他們用布纏在頭上、就像波斯人一樣。
經過通事的翻譯交談,今日的議事、卻完全沒有昨天那麽順利。
很快真臘人與他們的盟友滿刺加人吵起來了。争執的地方,在于最初的戰争、究竟是誰挑|起的。幾方大戰之後,如今似乎打成了一個糊塗賬。
劉鳴出面制止了他們争吵。滿刺加使者又提出請求:要明軍海軍從馬六甲撤軍,停止進攻滿刺加國,他們将遣使朝貢稱臣,并與大明皇帝重修舊好。
“本官無法決定此事。過陣子有船回大明京師,你們可以遣使,随船入京觐見,向聖上請旨。”劉鳴答複完,便轉頭看向通事。
接着暹羅使者走出來請功,聲稱他們聽從大明皇帝的号令、與明軍一道夾擊真臘,并攻陷了真臘都城吳哥城。
真臘使者居然聽得懂暹羅話,他們忍無可忍,當場又罵了起來。劉鳴詢問通事,才搞清楚他們說的話。大緻是真臘人罵暹羅國奸詐狡猾,先是觀望勝負、然後才選|邊站|隊從中牟利。
劉鳴擡起雙手,示意兩人住口,通事官員也從中說話,這才又稍稍平息了。
“真臘國罪犯已伏誅,其王室遣使議和,有意重修舊好。”劉鳴開口道,“大明朝廷一向喜和厭戰,國事可談,則不宜繼續妄動兵戈。暹羅軍應立刻撤退至本國,停止進犯真臘。”
暹羅使者很震驚,先是問自己是不是聽錯了。
倒是滿刺加使者,終于有了些許欣慰之色。滿刺加人與暹羅國也有仇怨,據說暹羅國多年逼他們用黃金交稅。
暹羅使者繼續争辯,并認爲大明朝廷的态度變化太快,并不合理。他也沒有答應撤軍的要求。
劉鳴聽了半天,便說道:“昔日安南國胡氏亂|黨,不聽從朝廷勸說,次年滅國;占城人在承化地區的事情上,不從朝廷斡旋,很快被安南軍打得潰不成軍,王城危急,幸得聖上仁厚才避免了他們的滅頂之災;今真臘國奸臣屠戮大明使團,下場又是如何?你回去問問你們的國君,暹羅國是不是還想以身試法?”
通事翻譯成三國語言之後,大帳裏一時間安靜異常。人們久久無話可說,不少人臉上确實露出了嚴肅而擔憂的神情。
過了一陣,暹羅使者上前鞠躬,聲稱告辭,接着便離席而去。
坐在一旁觀摩的宦官孟骥看得出來,暹羅使者對今日的裁決十分生氣。不過大事談到現在,也該說完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