即便是習慣了炎熱多雨氣候的真臘人,也很喜歡涼季。
在這短短三四個月的時間裏,氣溫溫和宜人、不冷不熱,雨水也相比最少。此時雖然也常常下雨,但尋常的一場雨時間都很短,地面潮|濕後、很快就會蒸幹,道路也不會泥濘。
但是大明國的軍隊,并未在涼季剛開始就到來。明軍靠近西貢地區的時候,已經到十一月(陰曆十月)下旬了,白白浪費了差不多一個月的好日子。真臘人與滿刺加人都猜測,可能是因爲風暴、遲滞了明軍前進的時機。
所以在真臘戰船上的滿刺加使者,對此十分滿意。
真臘大将軍、此時能揣測到使者的心情:涼季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;即便真臘人在戰場上沒能獲勝,也會在整個涼季、把明軍拖在真臘國。明軍至少在今年無法繼續南下,或許幾年之内、都根本不會再繼續南侵;因爲戰争消耗之後,明軍極可能會返航。
而這還是最壞的結果。
大将軍一直站在甲闆上,觀望着前方的景象。他的臉黑亮黑亮的,在陽光下泛着光澤。
早晨的柔和陽光曝曬,沒有讓他感到過分不适。海上的氣溫不高,海風涼爽。穩定的氣溫無法在海上形成飓風,風力很平穩,讓風帆鼓起十分飽|滿、看起來相當漂亮。
稍微有點不盡人意的地方,便是他們從西貢港的西南方突襲過去,航行的方向是逆風。
本來,此地海洋的季風,每年要到陽曆十二月、才會盛行東北風;可是今年的東北季風,似乎來得早一些。眼下才十一月下旬,海洋上就吹起了東北風。
然而在這一場戰役中,順風或逆風這樣的事,反而是最不重要的條件。
因爲聯軍艦隊是去突襲、而不是擺開對戰,隻要風力能把他們的船隊吹到西貢,那便夠了。假使兩軍都有所準備、擺開決戰,不管是逆風還是順風,聯軍都不是明國人的對手。所以即便是順風,對聯軍也毫無作用。
今日的海面上,不見一條敵船。大将軍自己在看,又下令了其它船觀察。直到現在,聯軍還沒看見敵船;明國人應該也未發現聯軍船隊的動靜。
一切都很完美。
大将軍神态鎮定地盯着海面,迎着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剛出海時,他能聞到海風中淡淡的腥味,但現在已經完全聞不到了。
整個海面布滿了船隻,大多都是些舢闆船,個頭不大,但很多;隻有滿刺加人的船隊裏,時不時有一艘挂軟帆的大船。滿刺加人是回回教門的信徒,他們與北印度蘇丹王國、波斯等地的國家又來往。
遠處的船影很小,許多小船之間,時不時有一艘大船。大将軍遠遠觀望過去,感覺景象就像是一大片螞蟻、工蟻中時不時有一隻較大的兵蟻。
就在這時,從船隊的西邊、靠近陸地的方向,有一隻小船漸漸穿梭過來。
小船慢慢靠近了大将軍的旗艦,用抓鈎抛上來定住了位置。然後大船的船舷上,丢下去了一道繩梯。沒一會兒,下面就有一個軍漢爬上了甲闆。
那軍漢的小臂、腦袋、肩膀上都有黃燦燦的銅甲,袍子披在身上,膀子和胸|肌裸|露在陽光下,黝黑強健。此人一看就是有點身份的人。
軍漢走了過來,面對大将軍與滿刺加使者,雙手合十拜見。
“有密報。”軍漢拿出了一隻竹筒。
大将軍揮手叫身邊的人們都退下了,卻沒有讓滿刺加使者離開。如今真臘人與滿刺加人組成了聯軍,真臘人沒有必要在軍情方面、瞞着使者。
“很好。”大将軍看完密報,簡短地說了一句話。他的神情仍然很鎮定平靜。
随後,滿刺加使者獲準觀閱信件。而他就沒有忍住情緒,很快臉上便露出了笑容,接着他興奮地仰頭大笑了起來。大将軍看着他,也露出了微笑。
密報來自真臘貴族安恩,便是王後的親弟弟。這場戰争的整體部署和謀略,安恩出了很多主意、而且是最支持這個謀略的人。因此陸地上統兵的大将是安恩。
安恩送來了最新的消息。
明國軍隊主力已經上岸,大營在同奈河與前江的交彙處附近(胡|志明市南)。明軍在同奈河的東岸,真臘陸軍在河的西岸,兩軍隔河對峙,相距不到二十裏。
大河東岸,明國的軍營多達數十座。那些軍營沿着稻田邊、樹林中,一字擺開修建,連綿長達數裏。明軍在軍營周圍修建了溝牆工事,軍隊則屯駐在軍營裏、等待着決戰的戰機。其間旌旗如雲、刀槍無數。
安恩不顧性命之險,勇敢地親自mo近了觀望過。他估計明軍軍營中兵力極多,沒有兩萬、也有一萬多人!即便在涼季,明軍也相當不适應當地的情狀,爲了驅蚊在軍營裏點了很多草藥煙,軍營上煙霧騰騰、烏煙瘴氣。那草煙的難聞氣味,在兩裏地外都能聞到。
“絕大多數明國人,都在前江、同奈河交彙的地方了。”滿刺加使者喘着氣兒道,他剛才笑得臉都爛了,呼吸也受到了影響。好不容易,他才從極度的興|奮中安靜下來。
大将軍卻面無表情,不過仍然附和着這個事實:“是的,很順利。”
他收起了密報,繼續冷靜地觀望着前方的海面。過了一會兒,大将軍又開口道:“一切都很順利。”
“實在是、太順利了。”大将軍念叨完這句,連他自己也意識到有點啰嗦。他換了一種說法,說道:“大明國的軍隊初來乍到,尚不清楚我們海上的船隊、究竟在何處。可是他們連一條船也沒派?這兩天,我們完全沒有看到、有敵船出來搜尋。”
使者看了他一眼,說道:“大将軍太謹慎了。”
大将軍讀懂了使者的眼神,明白自己确實是個非常謹慎小心的人。
當時在國王大廳議事時,堅持消極避戰、躲在吳哥城周圍不出戰的人,正是大将軍。如今戰幕拉開,他奉命率船隊出擊,也不是他自己的主張;無非是因爲、最後國王采用了安恩的意見而已。
滿刺加使者的聲音道:“海面如此遼闊!明國人既然不能派出整支艦隊,擺開寬廣的隊形大片搜尋;他們便極可能曾經派出過零星的哨船,卻錯過了我們。”
大将軍轉頭看着他,輕輕點頭,覺得有道理。
使者又道:“在啓航之前,我們在湄公河上掩藏了很久。湄公河兩岸,都是水草和叢林,敵軍若不靠近、根本發現不了戰船。聯軍出海才兩天時間,有可能明國人派出哨船時、正巧也不在這兩天,時間上錯過了。”
大将軍點頭稱是。
船隊繼續迂回前進,到了下午,他們終于趕到了西貢港(頭頓附近)。明國的船隻,漸漸地從比較平靜的弧形海平面上、露出了影子。
雖然離得還很遠,但過了一會兒,大将軍便看清了、那無數的戰船都沒有升帆。敵艦全都靜止着,漂浮在海灣裏。看起來,明國人對于聯軍船隊的到來,事先似乎毫無所知!
這時真臘滿刺加聯軍的大片戰船,仍在鼓帆持續前進。
滿刺加使者遙指遠處,笑道:“敵船如今還全部停泊着,他們的處境三面環陸,西南面是我們的戰船船隊;跑不掉了!敵軍臨時才發現我們,遠在前江那邊岸上的兵力,也是遠水不救近火。”
大将軍的眼睛都不眨一下、瞪得很圓,黑臉上的大眼目光如炬,冷冷地注視着遠處的成群“獵物”。表面上他仍然沒有絲毫情緒波動,他用十分溫和的、小心翼翼的口吻猶自問道:“我們可以出擊了?”
他也許并不是在問話,而是在緊張的千鈞一發時刻,再次小心地審視一遍戰場。江山易改禀性難移,他那謹慎的性情,很難改變。
使者道:“當然,還等甚麽?”
這個滿刺加使者、一向自以爲很有趣,經常喜歡開一些不那麽好笑的玩笑,這時他便又玩笑道:“肥肉已到嘴邊,大将軍想放棄,可是你舍得嗎?”
大将軍輕輕點頭,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前方。這時他收回了眺望的目光,回顧四下瞧了一會兒,方才不慌不忙地說道:“時候到了。”
滿刺加使者情緒激動萬分,迎風大聲喊道:“事到如今,伊蔔利斯降臨人間,也救不了明國人!”
使者說得不錯。大将軍擡頭看偏西的太陽,估摸着離天黑已不到小半天;遠在陸上的明軍大部兵力、不可能來得及拯救船隊,而明國船隊還全部都堵在海灣裏,連逃跑也不能。
他們死定了。真臘大将軍完全想象不到,明國人還能有甚麽活路。
大将軍的動作忽然變得有力而迅速,他猛然回頭道:“下令,全軍出擊。奪取他們的戰船,燒毀他們的一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