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刺加國的使節走進來了,他看向坐在上位的王後伊蘇娃,又瞧了一眼她的弟弟、大模大樣站在下首的安恩。使者臉上露出了些許恍然的神情。
“願主庇護尊貴的國王。”使者按胸鞠躬之後,立刻又用真臘話說道:“早先貴國君臣準備的戰、和二策,目前看來,議和之策好像已不太可能。”他接着故作從容地、開了個小小的玩笑,“除非陛下願意,請求大明國懲罰,并公開把西貢以北的所有土地、割讓給占城國。”
國王奔哈亞沉着地回應:“你知道不能。”
使者道:“至于戰策,如今的狀況也不太好。暹羅按兵不動,應該還會觀望下去。”
安恩看着使者,他的雙手合十,禮節周到,但臉上露出了嘲弄的表情:“我隻對一件事很有興趣,爲何滿刺加(馬六甲蘇丹王國)還會重用你,又讓你出使諸國?是否隻是因爲,你懂得幾國語言?”
使者愣了一下。
安恩接着說道:“聽說你曾出使爪哇國,欲說服爪哇國抗拒大明國;結果,爪哇國王還是乖乖地交了六萬兩黃金。如今你出使暹羅,再次一事無成。你們滿刺加國王不會責怪你嗎?”
使者卻毫無慚愧之色,昂首道:“我隻是盡自己的職責,而結果都是主的意旨。”
真臘人幾乎全都信佛,顯然對回回教門的主不以爲然。安恩隻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,“是嗎?”
使者道:“何況暹羅人的做法很合理。他們或許不願意看到、大明國前來指手畫腳,但更不願意和失敗者成爲同盟。陛下與諸位也應該看到我的功勞,現在暹羅人已經不進攻真臘國了,他們至少開始了觀望;我們的聯軍,才不至于腹背受敵。”
國王奔哈亞轉頭,看向安恩等幾個貴族,問道:“沒有了暹羅的船隊,我們在水面上有勝算嗎?”
不等大臣貴族們回答,王後伊蘇娃忽然問使者:“你們滿刺加的船隊,不會像暹羅人那樣觀望吧?”
使者道:“當然不會,船隊已經在路上了。我們的國王已在主的腳下禱告過,主的仆人絕不會欺騙他,一定會踐行諾言。”
他稍作停頓,便說道:“陛下似乎也沒有選擇了。我在聽到大明國艦隊的消息之時,還聽到一些風聲,明國艦隊曾遭遇了飓風。飓風也沒有阻擋他們南下,看樣子下了決心;隻要他們對貴國的求和條件、稍有不滿,戰争就會爆發。”
國王沉默地坐在高高的椅子上。一縷陽光讓他身上的服飾、顯得金碧輝煌,卻依舊沒有沖散他臉上的陰霾。
安恩卻咬牙切齒地說道:“等我親眼看到那樣的景象時,明國人的船隊在燃燒,他們的屍體擺滿樹林與河岸;那我一定會十分興|奮。一定比活活折磨明國使節緻|死、比剝掉他們的皮放進樹林喂蚊子,還要快活喜悅!無論多麽殘酷的果報,都是他們起的因。”
安恩身上披着紅黃色的袍子,結實的胸膛裸|露。他剛剛還合十做了禮節,那是向善之禮,轉眼間臉上卻表露了殘|忍之色、口中吐出了戾氣,額外引人注意。不過真臘國這邊的佛法,與漢傳之法區别甚大,真臘人确實更注重果報與懲罰。
真臘國大将軍這時開口道:“臣認爲,直到現在,我們仍不能完全放棄議和的可能;但同時又應該準備開戰,不能松懈大意。”
國王奔哈亞道:“說下去。”
大将軍道:“等大明國艦隊靠近,我們先派出使者去議和。如果可能談好,那是最好的結果;就算談不攏,也不至于激怒明國人。”
國王奔哈亞點頭示意。
安恩與大将軍的政見一向不同,這時卻也附和起來:“大将軍說得對,明國人本就輕敵,又見到我們遣使求和,必定更加麻痹大意。我們的聯軍,正好進行安排好的謀略。
我們會将主力布置在同奈河(西貢附近)邊,大張旗鼓,引誘明軍來攻。待明軍大多人馬上岸、船上兵力空虛,聯軍便以船隊突襲海上,奪取、燒毀明國人的海船。
中計後惱羞成怒的明軍,一定想尋聯軍大軍大戰,報複我們。那時我們再向西北方向退卻,誘敵深入。炎熱多雨的叢林、日夜不斷的襲擾,定能讓明國人生不如死!”
王後伊蘇娃聽到這裏,臉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。
她的弟弟雖然常常做事魯莽,但并不愚蠢。不止一個貴族稱贊安恩的戰策、極有智慧。
大明帝國雖然十分龐大,但他們之所以能威脅遠在萬裏的真臘國,無非就是依靠那支艦隊。隻要他們的船隊沒有了,明國人縱有強大的國力、也完全依靠不上。所以先設法毀掉敵人的船隻,便能削弱他們最大的長處。
而聯軍誘敵深入、依靠氣候和地形,卻是發揮自己的長處,利用了明軍的短處。
伊蘇娃與好些貴族都認爲,明軍很難從這樣的計謀中脫身。
這時大将軍的聲音道:“臣還是堅持穩妥的主張。吳哥城(暹粒市附近)深在内陸,遠離西貢。隻要我們不理明軍,明軍在海邊也拿我們沒辦法。”
伊蘇娃頓時皺眉。
之前她不支持主和派,主要是爲了兄弟着想;因爲一旦主和,國王就可能犧牲安恩、拿他去讨好明國人。畢竟安恩不是國王的親弟弟,更不能在國王心裏、與整個王國相提并論。
但現在,伊蘇娃即便不爲自家人安危着想,也有點認同弟弟的說法了:國王身邊,盡是膽小鼠輩!
伊蘇娃忍不住親自開口,參與了争執:“恐怕事情不會如大将軍所願。
暹羅人暫時罷兵休戈,無非是想暫且觀望、等着我們與大明國的勝負。如果此時我們表現得畏懼退縮,暹羅人會不會因此重興戰事?
新起的暹羅國、占城國,在東西兩面進攻吳哥城,王上已有了經營金邊城、放棄吳哥城的打算。萬一我們要遷都去東南面的金邊城,那麽西貢所在同奈河流域土地、就顯得尤其重要了。如果讓占城國的勢力西擴,還讓大明國的勢力在同奈河站穩;金邊城的東部就會長期面臨強敵的威脅,王國如何千秋萬代?
難道你們隻有到火燒眉毛了,才會着急嗎?”
大将軍道:“王後好見識。但如果我們不幸戰敗,以上的危局仍要面對、而且會更嚴重。大明國的軍隊來勢洶洶,不像隻是來吓唬人。我們打算與大國結仇,一定要慎之又慎。”
伊蘇娃不以爲然道:“既然開戰有勝算、勝算還不小,爲甚麽要選擇坐以待斃?我不知道你們在害怕甚麽,是怕明國的幅員廣大、國力強盛嗎?但那些都在萬裏之外,對于我們來說,明國隻有那一兩萬人。”
王後當着貴族與外國使者的面、談論軍國大事,本是不合規矩的。然而國王奔哈亞一直沒有制止她,顯然國王有點動心了。
滿刺加使者道:“在主的光輝下,女人不能參與兵事,或許在真臘國不同;但鄙人仍要說出崇敬之意,王後真是既有美貌、又有智慧。”
伊蘇娃微笑着看向使者,輕輕點頭。
大将軍卻道:“滿刺加人不過爲他們自己着想,意圖讓人真臘國拖住明國軍隊、而不去攻打他們罷了。”
使者有點生氣道:“滿刺加國與大明國曾經交好,本來可以議和,卻仍然義不容辭,派船隊支持真臘國。我們不是爲了自己,而是爲了大家。諸位看不到嗎?明國人在吞噬所有人的好處,并想掌控一切。長遠看,那樣的境地就是地獄。”
伊蘇娃道:“我國本與明國無冤無仇,王上還曾遣使不遠萬裏去送禮物,他們卻如此對待我們?王上豈能視若無睹?”
國王奔哈亞歎了一口氣:“真臘人殺了大明國整個使團的人。”
伊蘇娃道:“使團隻是來欺壓我們。他們自己甚麽也不想付出,隻想割真臘國的土地,去拉攏讨好占城國。明國人不過是自作孽,自作自受,因果報應。”
奔哈亞轉頭道:“明國人不會這麽認爲。”
伊蘇娃沉吟了片刻,又道:“王上是英明的君主,您若戰勝了強大的明國軍隊,必定能讓真臘人世代傳誦一萬年,周圍的諸國也會無比地尊崇、敬畏王上。您将成爲史上最偉大的國王。”
滿刺加使者趁機鞠躬道:“英明的君王啊!”在場的所有人隻好一起稱贊。
奔哈亞嘴上雖然一直在诟病王後的意見,但他其實早已動心了,否則不會不斷地斟酌那些細節。奔哈亞一時還沒有吭聲、他的神情很嚴肅,但他的目光忽然一凜,眼神裏已經露出了決然的光彩。而那些許的光彩,在他心事重重的臉上、尤其引人注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