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處城樓上的屋檐下挂滿了一排排燈籠,今夜的夜景、比往常輝煌得多。宮廷中還有一條河,河邊有很多宮廷女子在那遊玩。
寬闊的磚地廣場、點綴着燭火的巍峨宮殿,各種宏偉而美麗的景象,看得秋月氏目不暇接。
在此之前,她沒離開過出生的“古處山城”,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宮城,也沒見過如許多人在一起。在日本國,隻要離開房屋低矮的小城寨,馬上就是荒郊野嶺、或是稻田村莊,哪裏能和大明國皇城的熱鬧、相提并論?
那些女子三五成群,有的在點孔明燈,有的在往河水裏放紙船,還有人在打鬧。今晚根本沒人管束她們。秋月氏興|奮地看着各種亮閃閃的玩物,見那飛天的紙燈上寫着五花八門的字,有“國泰民安”,還有“貌美如花”等奇奇怪怪的文字不一而足。
很快就有宮女留意到她了,秋月氏的打扮與宮女們打扮不太一樣。
“你是外國人吧,聽得懂官話嗎?”有個小姑娘上來搭讪來了。
秋月氏微笑道:“我是日本國人,名叫秋月香織。”
小宮女又問:“真好聽!我怎麽沒見過你,你是哪個宮的?”
秋月氏保持着笑容,但沒有回答。
“我瞧你面善,給你一些東西吧,折好紙船點上蠟燭,放到河裏許願,聽說很靈驗。”小宮女把一張紙遞給秋月氏,還給了她一隻小蠟燭。
就在這時,忽然有人喊道:“聖上駕到!”
人們觀望之下,便看見了北邊一大隊人來了,其中有三座華麗的轎子。近處的宮女們都跪伏到了橋梁附近的路邊,秋月氏被拽了一下,也跟着跪伏于地。
拿着黃色傘蓋牌、提着燈籠的宦官宮女,以及宮人們前呼後擁的轎子陸續過去。秋月氏擡頭看了一眼,見前面那輛馬車的簾子似乎被掀開了一點,但沒看清裏面的人。
一些有身份的女子離開了隊伍,在宮女的簇擁下、也加入了放燈的人群。而三座轎子則朝南面的城樓去了。
過了一陣,皇帝好像坐到了城樓上。秋月氏眺望了一番,雖然燈光很多、但距離太遠了,實在沒看清那個皇帝究竟是甚麽樣子,隻能隐約見到上面的黃蓋、椅子上的人影。
這時空中的光線驟然一明,煙花的爆裂聲也随之而來。人們紛紛擡頭觀望,一道道絢麗的煙花、便在空中綻放開了。一些人頓時歡聲雀躍。
秋月氏也捧着手,開心地觀賞着五顔六色的漂亮夜空。她也覺得奇怪,明明是個陌生的地方,但很快就能讓人适應。在這樣的大城裏,即便是夜晚、也完全沒有孤寂黑暗的情狀,燈火反而讓景色有一種與白天不同的美妙。
……張盛搜捕中秋節的盜賊時,在一家當鋪、竟有意外的收獲。
他在附近的當鋪裏,發現了一隻宋代官窯的瓶子,覺得眼熟,當時就給收繳了。過了兩天,張盛才查出,以前抄楊士奇家的時候,搜到過同樣的一隻瓶子;兩廂對比,果然幾乎一樣。他又讓精通古董的文官查驗,确定這兩隻古董是同一窯出産的瓷器。
于是張盛逮捕了當鋪掌櫃,審問來源,順藤摸瓜查到了瓷瓶乃從江西的當鋪分号運來、已經是當死的古董。錦衣衛立刻派出人馬,前往江西分鋪。
楊士奇的獨子楊稷,總算露出了馬腳。過了幾天,錦衣衛信使便從江西加急奏報,楊稷已被逮|捕。
廢太子東宮故吏楊士奇出身貧寒,本人是個既守規矩又很謙遜的文人,頗有名望;其洞明世故,常能直言,爲上|位者進了很多中肯的谏言。他自己大半輩子謹小慎微,兒子卻完全不同。
廢太子“非法登基”之後,楊士奇成爲高熾身邊的心腹謀臣,地位尊榮。其子楊稷也愈發嚣張跋扈,開始幹一些欺男霸女的歹事。
楊士奇隻有個獨子,自己吃苦半輩子,便盡力讓兒子錦衣玉食,打罵也舍不得下重手,且自然要想辦法給兒子通融關系;楊士奇确實人緣很好,每次都能收拾爛攤子。卻讓楊稷愈發膽大。
有一次楊稷與人玩鬥雞賭錢,因爲自己的雞被啄死了,與人發生了一點小口角,竟然帶着家丁把對方打得遍體鱗傷、活活毆|打緻死。應天府将楊稷逮|捕歸案,楊稷當衆叫獄卒好吃好喝供着他,因爲過不了幾天他就得出去了。
果不出其然,楊士奇與張皇後的親信宦官溝通之後,應天府便巧做安排,修改了卷宗;刑部複議也假裝不知。不到一個月,楊稷便回家了。
而那苦主王家的人,收了楊士奇一筆撫恤費被迫和解,受官吏遣送回鄉。不料那王家新寡的媳婦連氏非常執着,竟拿着當年太祖皇帝發的《大诰》本子,一路到了京師,到刑部衙門擂鼓喊冤。
刑部便将連氏逮|捕入獄,既不問罪,也不釋放,關到了朱高煦帶兵進京那年、才被放了出來。她依舊在京師住着,時不時舉着《大诰》攔轎喊冤。
太祖下旨印的《大诰》有一個神奇的功能,朝廷幾乎每家都發過一本,并許諾庶民:遇到官吏欺壓百姓、冤案等情狀,任何庶民都可以拿着這個冊子當路引用,直達京師告禦狀,大明皇帝必爲民做主(太祖認爲他的子孫後代,和他一樣大|權在握);關隘守衛、巡檢等人不得阻攔。
明太祖非常痛恨欺壓貧苦百姓、貪贓枉法的官僚,曾經因爲一兩銀子就把一個官員剝皮填草了。縣衙門外告誡貪官的浮雕、官府大堂外的禦制石碑文字,無不在展現太祖的政|治理想。
然而時過境遷,如今早已不是嚴苛刑罰的時期,隻剩那本《大诰》、依舊如憲法一般有充當告狀路引的功能。
但即
便新君繼位,刑部也無法爲連氏伸張正義;因爲楊士奇被軟禁之後,楊稷已經跑了。無須連氏伸冤,錦衣衛、三法司的人也在搜查楊稷。
那楊稷躲到了江西一個非常偏僻的山村,又有楊士奇的一個好友庇護,錦衣衛查了三年都沒查到。這回露出蛛絲馬迹,純粹是楊稷自己以爲風聲過了、跑到縣城裏典當東西。他一個過慣了好日子的纨绔子弟,估計忍受了三年粗茶淡飯的日子挺不容易的。
朝中聞訊楊稷被逮,立刻就有六科給事中、都察院的官員上書,細訴楊稷犯法三十餘條。有各種各樣的事,甚麽調戲良家女子,打架鬥毆,非法持劍,毀壞國營伎院公物(舊院、金陵十六樓等),鬧市馳馬,侮辱官員……實在是能犯的事都犯了,最大的一件還是殺人罪。
接着便有言官彈劾楊士奇,主要是謀|反罪、徇私枉法罪、收受賄|賂罪,以及一些逾制的可大可小的事。
朱高煦這時才知道,這個楊稷原來幹了那麽多壞事。很微妙的地方是,楊稷被抓之前,朱高煦完全沒有收到過彈劾楊家父子的奏章。
朱高煦忽然想起來了,有一次他當着朝臣的面,随口說了一句“楊士奇賢明,朕不忍殺之”,大有過幾年要啓用的意思;應該造成了很多人的形勢誤判。
而最近錦衣衛忽然調集大量人馬,快馬直撲江西将楊稷捉拿歸案,其陣仗很大,大夥兒似乎才如夢方醒!
洪武時期,官場就有人說高陽郡王狡詐,今日一看,臣僚們無不恍然大悟。
呂震張鶴等廢太子時期的官員,也急忙上書痛陳楊士奇的罪狀,恨不得馬上與其劃清界限。這讓呂震在士林的名聲一落千丈,因爲永樂朝時期,呂震還因爲與廢太子關系太近,遭太宗警覺逮入诏獄反省。
朱高煦拿着一疊彈劾楊士奇的奏章,左思右想,決定堆到柔儀殿的一副架子下面,暫時留中不發。
永樂初年的血雨腥風、大明朝十餘年間的兩次大規模内|戰,到此時餘震才稍稍平息,朱高煦不能輕易再讓朝廷興起風浪。
他得讓滿朝官員真正相信,以前的仇恨已經過去了,他朱高煦絕對不會秋後算賬。
次日禦門聽政的時候,朱高煦便當衆說道:“楊家父子罪狀,朕已知曉。從今往後無論多久,諸臣不得再提,違者嚴懲!”
許多官員都高呼:“聖上聖明!”其中喊聲最大的,反而是積極彈劾楊士奇的官員。
朱高煦執政以來看了很多以前的卷宗,也大概明白本朝的立法、司法完全是兩碼事。立法量刑非常重,隻要把楊士奇的事弄到明面上說,牽連很快就會擴大化,很多本身就有關系的人、都要倒黴。楊士奇是廢太子的親信,隻要在洪熙朝做過官的大臣、有幾個完全與楊士奇毫無關系的?
而這種莫名興起的朝政風浪,根本就毫無益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