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後進京的、除了一行日本人,還有大明官員劉鳴,以及官軍的護衛隊。
他們是在博多灣坐船,從海路前來京師,所以從外金川門進城,朝東南方向的皇城而來。
國子監南邊的幾道橋梁上,下午時分正是熱鬧的時候,橋上行人熙熙攘攘。人們都被那隊人馬吸引了注意力,紛紛在道旁圍觀。
人群裏便有錦衣衛北鎮撫使杜二郎,他也正要去皇城、給他姐姐送一條舊凳子。
那隊伍裏有兩個日本人、擡着一隻小小的木房子,非常奇怪;前面拿着使杖騎馬的日本人,衣着也與大明士庶穿着不同。難怪人們都在看稀奇。
杜二郎雖是勳貴,卻沒讀多少書,戲裏也沒有過這等場面的表演,連他也覺得十分稀奇。此時杜二郎沒有穿官服,身上穿着一身布長袍,手裏提着一條舊矮凳,仿佛一介庶民。他便問旁邊的漢子:“那些人擡的啥?”
漢子搖頭,比劃了一下:“箱子沒有這樣的,棺材又該更長,我也不知。”
另一個嘴上留着山羊胡、搖着一把紙扇的人主動說道:“他們是日本人。騎馬拿杖那個,穿的是唐朝服飾、帶的是倭刀,如今的朝鮮國、安南國都學大明衣冠,唯有日本人才這樣穿。中間擡着的,是轎子、不是棺材,裏面裝的是活人。”
杜二郎立刻笑道:“先生好見識。”
“山羊胡”甚是得意,淡定地搖了一下扇子。
旁邊的漢子道:“竟是轎子,乘轎的人得多憋屈!”
“山羊胡”道:“有身份的日本人才能坐哩。前邊拿杖的人可能是使節,乘轎的多半便是個婦人。”
一行人走過之後,大家稀奇也看清楚了,便各自散去。杜二郎也随後跟了上去,因爲他也去皇城。
到了洪武門外,隻見門口站着一個文官、一個武将、一個宦官迎接。杜二郎也不急,便先在後面等着。
隊伍裏的日本使節已經下馬了,站在那裏向迎接的官員鞠躬。那官員也作揖回禮,自報乃禮部官員。相互簡單地用漢語對答了幾句,大緻是問遣使的大内盛見是否身體健康雲雲。
然後禮部官員請使節一行到皇城會同館下榻,休息好、三日之後,鴻胪寺設下馬宴款待使節。武将要求使節解劍,由洪武門守軍保管,離京時歸還。
文官劉鳴忽然問前來的宦官:“秋月氏如何安頓?”
宦官道:“宮中沒有安排,先在會同館下榻暫住罷。”
那些人陸續進了洪武門,杜二郎也沒打攪他們的禮數,随後才提着凳子到了洪武門。他沒有出示印信,守門的武将認出了他,還上來寒暄了兩句,放杜二郎進去了。
杜二郎沿着千步廊北行,過外五龍橋,進承天門、端門,到了午門。午門是錦衣衛負責警戒的地盤,當值的錦衣衛将士都來見禮,問杜二郎拿着一條凳子作甚。
杜二郎沒有回答。這時午門當值的宦官過來問道:“侯爺要進宮哩?”
“我這身打扮像是要進宮的嗎?”杜二郎道,“今日辦點私事,這條闆凳,一會淑妃宮的人來取。勞煩公公保管。”
宦官好奇地打量着闆凳道:“此物有何講究?”
杜二郎道:“公公不必理會,你倒可以查查、有沒有藏違禁之物,照規矩辦就是了。”
宦官作揖道:“您放心,丢不了。”
杜二郎便抱拳告辭,轉身離開了午門。他走了一段路,又回頭看了一眼宮廷的方向,暗忖道:大姐又要多個伴了,還是個日本女人。
……柔儀殿内,朱高煦已經知道,京師來了個日本國的女子,他不禁沉吟了一聲:“秋月香織,這名字真像藝名。”
旁邊的妙錦立刻停下筆,擡起頭來,說道:“朝鮮國送了美人,現在日本國也興這樣了?”
朱高煦道:“既爲宗主國的皇帝,難免諸如此類的事情。有時候煩躁得很。”
“斥!”妙錦從舌尖發出一個聲音,帶着些許嘲弄與質疑。宮中總有幾個女子,常常不太恭順,妙錦便是其中之一。不過朱高煦倒不在意,依舊一副不以爲意的模樣。
朱高煦正色道:“這次是真的有點爲難,不騙你。”
他尋思了一下,大明朝廷與日本國打交道這麽長時間以來,自己真沒聽說過“忍者”這種職業;或許忍者還沒出現。但是朱高煦仍然有點莫名的防備心。
妙錦将信将疑,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朱高煦的表情,然後又輕輕搖頭。
朱高煦便道:“據說太祖時期,日本國使團中就有刺|客,參與了胡惟庸謀反案,讓太祖震怒。此事過去了太久,不能确定真僞,但如今的幕府将軍被|刺,卻是事實。日本國幕府将軍是那邊權力最大的人,說殺就殺了,日本人用刺客似乎是傳統?”
妙錦笑道:“那聖上可得當心點。”
“不知怎地,近年來我的膽子是越來越小了。”朱高煦道,“但不管有多少女人,她們都不能與你相提并論。”
妙錦的杏眼一挑,随後目光卻稍稍回避了,輕聲道:“該管這事的是皇後,你爲何在我跟前、費那麽多力氣解釋?”
“還不是因爲心裏有你。”朱高煦一本正經地說道。
妙錦白了他一眼,沒有作聲。
“來人!”朱高煦向外面喊了一聲。
太監曹福小跑着進了門,笑臉躬身道:“皇爺有何吩咐?”
朱高煦拿起手裏的奏章,“奏章先送去内閣。”
他心頭倒已經有了打算:足利義持死都死了,先不管日本國誰做幕府将軍,由得那些大名折騰;目前隻要不影響明軍占領大銀礦,别的事都可以擱置一邊。
曹福上前雙手接過,說道:“奴婢遵旨……皇爺,那日本女子秋月氏,如何安排。”
朱高煦道:“讓日本國來的人,都先住在會同館罷。”
“是,奴婢即刻去辦。”曹福後退了幾步,然後
轉身離開了。
時辰已不早,朱高煦丢下桌案上有點狼藉的卷宗、奏章,走到了西北角的書架旁邊。這間正殿空間很大,朱高煦最近又叫人新增了一些家具,擺了幾把椅子、一張紅木茶幾。
他從炭爐子旁邊提起一隻水壺,試出裏面還有水,便放在了爐子上。人也坐在凳子上休息。
妙錦轉頭道:“要不要我來沏茶?”
朱高煦搖頭道:“不必。朕每日不是各種禮儀過場,便是看奏章看書,偶爾做點别的事,也是挺好。”他停頓了一下又道,“幸好有妙錦常在此間陪伴,日子多了些樂趣。”
妙錦走了過來,說道:“聖上常在柔儀殿燕居,要不也叫别的妃嫔輪流前來服侍罷?”
朱高煦聽罷沒有回答。
那水壺裏的水、起初應該就是熱水,很快就開了。他提起水壺,往紫砂壺裏倒水。幾案上放着各種茶具和大小杯子,正是功夫茶的器皿。
妙錦輕歎了一聲,說道:“我生性淡泊,最不願争寵。”
朱高煦聽罷,很快便明白了個大概,遂點頭道:“妙錦若有此意,我便依你。”
她輕輕點了一下頭。
朱高煦随意地搗鼓了一陣,便端着一盞倒滿茶水的白瓷小杯子、遞了過去,說道:“小心燙。”
妙錦笑了一下,手指輕輕拈住,說道:“我常覺得,高煦不像是皇帝。”
朱高煦道:“隻有親近的人,才會這麽覺得。”
妙錦輕輕抿了一口,“潮州茶。”
朱高煦笑道:“不愧爲書香門第大家閨秀。”
妙錦随口道:“高煦不是愛喝雲南茶嗎?”
朱高煦道:“我不講究,以前是因爲在雲南就藩,入鄉随俗罷了。”
妙錦放下了杯子,說道:“高煦本是馳騁沙場之人,如今卻困于宮闱之中。我方才察覺,你似乎感到日子沉悶?”
朱高煦搖頭道:“如今我在京師,比較符合身份。盛庸的奏章裏,有一句‘提擎綱要’,很有意思。大明朝廷有一千四百多個縣,我要是常在外面晃悠,作用也是杯水車薪;天下有無數的不公、無數的苦難,皇帝如果對具體的事件親力親爲,必定南轅北轍。唯有從制度的高層設計上作手,皇帝才能最大地盡到本分職責。”
他接着笑道:“再說宮中錦衣玉食、美人如雲,好像也沒甚麽不好。”
妙錦的神情漸漸恢複了幾分敬重,她輕聲道:“聖上的大舅曾說你行事乖張,我倒覺得挺沉穩。”
朱高煦不動聲色道:“若非父皇駕崩;母後一薨,大舅就該入土了。他能好吃好喝活到現在,朕沒覺得對不起他。”
這時外面傳來了鼓聲,酉時已到了。朱高煦雙手一拍大腿,人便站了起來。
妙錦屈膝道:“聖上先回乾清宮,臣妾随後便走。”
朱高煦覺得此刻的氣氛、微微有點尴尬,他心道:今後輪到妙錦侍寝的日子,才讓來柔儀殿或東暖閣。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