各百戶隊舉着番号軍旗,排隊跑步,以兩行縱隊向東邊的方陣之間調動。
待日軍那些大張着嘴喘氣的人們、跑近明軍大陣時,明軍邊緣的方陣已經向中間跑掉了。縱隊過後,在彌漫的灰塵之間,一排排整齊的火铳正面對着西邊。頭戴寬檐鐵盔、身穿布面甲的三排輕步兵,似乎早已列隊等着了。
最前面已經到了一二十步遠的日軍将士,面孔都能被看清了,他們很多人臉上都出現驚訝的、不祥的表情。
本來日軍出動的便是奇兵,沖過來時、卻發現對手早有準備,他們不用多想,都會感到十分不妙。但是日軍的大量将士,已經發動了進攻,此時難以再改變戰術了。前方的人群大叫着,繼續向前沖殺。
“砰砰砰砰……”明軍的各隊前列,先後開火,密密麻麻的火铳聲此起彼伏。
戰場上頓時嚎聲遍地,不斷有日軍士卒撲倒在地。步卒因爲奔跑身體前傾,中彈後便是一個嘴啃泥。而騎馬的武士則是從馬背上仰翻,場面十分慘烈。沒死的士卒在調頭逃竄。
但這時忽然傳來了一聲嘶吼:“闆載!”西邊的日軍人群叫喊着,又拼命沖來了。
明軍陣地上稍歇片刻,各陣的第二排火铳,再次開始齊|射。無數的火铳總共齊|射了三輪,戰場上已經留下了很多屍體,以及在地上撲騰的傷卒,逃竄的殘兵四散。
可是日軍竟還沒有退卻,後續上來的人群,繼續高喊着奔跑,場面十分瘋狂。即便是潰散的敗兵,也沒能裹挾太多繼續沖殺的日軍。
明軍輕步兵放完了火铳,并未原地裝填,他們紛紛從後面的重步兵隊列間隙中退走了。輕兵一走,三門分開放置的炮車便露了出來。
炮車後面是重步兵陣,渾身是鐵的重步兵模樣非常可怕,軍士的全身幾乎隻露了一張臉。他們戴着形似勇字盔、但沒有字和漆的裸露鐵盔;護耳、護項是鎖子甲,身上大片的鐵鍛鱗甲,護心鏡閃閃發光。除了铠甲,軍士們手裏還有一面鉚釘鐵皮蒙的木盾,兵器是木杆裝配鍛鐵槍頭的長槍。這種重步兵跟一坨坨鐵一樣,很少有人會産生攻擊的欲|望。
日軍後續人馬、卻完全不顧前面有甚麽,在一聲聲呐喊中,紛亂的人群奔跑而來。
等了一會兒,忽然三門炮“轟轟轟”發|射了,火焰閃耀之後,雨點一樣的散彈飛向戰場。日軍人群、如同忽然受到了詛咒,人們紛紛倒地。後面幸存的人,剛回過神來,便掉頭一哄而散。
一個武士将倭刀插到地面上,支撐着身體掙紮想爬起來,但很快便再次撲倒在地。
然而在西邊的硝煙灰塵深處,很快又傳來了一聲聲呐喊:“闆載……”無數的人影晃動,很多人仍在往前沖。
明軍陣中有個聲音道:“倭人少根筋。”
接着又有武将的聲音大聲叫喊:“迎敵!”
各隊的将士紛紛向中間靠攏,人們之間的空隙不複存在,形成了更加密集的扁平方陣。一排鐵皮盾牌仿佛長長的龜殼一樣,放在盾牌邊緣機關上的長槍,又如将一個個方陣變成了刺猬。第二排的長槍也從前排倆人之間放平,槍陣非常密集。
日軍好不容易地、終于沖到了近前,他們卻不上來拼殺了,徘徊在陣前隻顧喘|息,場面非常詭異。明軍重步兵也隻是原地列陣,完全沒有要反擊的意思,似乎在等待着甚麽。
一個武士揮舞着倭刀,大喊大叫着,終于帶着身邊的幾個矛兵沖殺上來了。但是很快便響起了兩聲慘叫,那武士雙手舉着倭刀,背上露出了血淋淋的槍|頭,接着又被捅了一槍,人便仰倒下去了。
“嗖嗖……”空中一陣箭羽飛來,落在明軍軍陣裏“叮叮當當”發出了清脆的聲響。
就在這時,南邊傳來了“嗚嗚……”的号角聲,馬蹄聲也逐漸清晰。陣前的日軍人群裏,終于一陣嘈雜,很多人開始往回跑。
“啊!”忽然有個穿了盔甲的武士、朝着明軍方陣之間的空隙,不顧一切地猛沖而來。
但是瘋狂的呐喊聲很快就戛然而止,方陣後面有個騎馬的明軍武将,在十來步的距離上放了一箭、箭矢直穿武士的胸甲。那武士立刻握着刀站定了。
片刻後,一個舉着長明刀的将領沖了過來。那明刀又細又長、或稱作苗|刀。将領舞着明刀橫揮
了半圈,得到了勢,然後揮到了頭頂右側,一刀斜劈下去。“铛”地一聲,武士舉起倭刀格擋,完全沒擋住,長刀砍中了武士的頸窩,那腦袋也軟軟地傾斜了。在噴|射的血霧之中,那人也跪倒下去。
南邊号角的嗚咽、便若死亡之音,馬蹄轟鳴由遠及近。聽動靜陣仗,可能出動的明軍騎兵隻有兩三百騎。但日軍已經在西邊戰場耗盡了最後的銳氣;這支明軍鐵騎無疑是最後的一擊,并且能追|殺日軍。
戰場上到處都是逃跑的日軍将士,他們拼命向樹林方向奔跑。很多人連長矛都扔了,全都在争先恐後地逃竄。有個連帽子也不見了的士卒,包頭的布帶上的漢字“必勝”顯得額外滑稽。那人用日本語憤慨地叫嚷着,懂日本語的人或許能明白他的意思:愚蠢的将官,都該最先殉國!
……日軍右翼奇兵敗北的消息,很快就傳到了大内盛見面前。端坐在闆凳上的大内盛見,此時似乎并沒有太多意外,唯有悲傷的氣息籠罩在臉上。
戰火暫時還沒燒到大内盛見的大本營,但是他的左前方向,“隆隆隆”的炮聲已然再度響起。前方戰場上的嘈雜聲,也似乎更近了一些。
這場仗,敗局已定。從全日本各地動員起來的這支大軍,一戰之後恐怕剩不下多少。
此時日軍若向缽伏山的下山門地區撤退,倒是可以憑借缽伏山的地形繼續抵抗;可是軍糧補給斷絕,那麽多人在小小的缽伏山裏吃甚麽?估計明軍根本不會進山清|剿,隻會部署兵力圍困監視。
日軍若通過下山門地區、向西面志摩郡方向退兵,地形卻不開闊,很難不被驅逐到半島的地形上。
此時唯一的路,是通過浮橋、向粕屋郡方向退兵;等擋不住明軍追擊之時,日軍便燒掉浮橋。河流下遊靠近入海口,河水較寬、較深,兵馬無法涉水。明軍要追擊日軍殘部,隻有繞行上遊渡河,再行追擊。
但是明軍有強大的騎兵、承擔追擊事宜。戰敗的日軍大多部屬忙着跑路,可能無法形成陣地、也無法擋不住騎兵沖鋒。到時候日軍敗兵形成潰逃之勢,至少要在騎兵的追殺下、跑過數十裏平原地帶,估計會損失慘重。
如果往更深處想,明寇有了粕屋郡平原屯駐,便有了立足之地。而太宰府也應該守不住了,南邊的築後國平原,乃日本最适合耕種的四處平原之一。
大明國以築前、築後兩國爲大本營,以其宏大國力和衆多人口;要是他們鐵了心征服日本諸島,恐怕這場戰争日本毫無希望。
大内盛見轉過頭,便看見了草地上的幾顆櫻樹,他暗暗地歎息了一下。依稀殘存的櫻花,風一吹紛紛飄落,所剩無幾。博多的櫻,仿若日本勇士之魂,都在短短的時間裏飛散凋零了。
或許那些櫻,正是将士們的魂魄所化,已變成了凄美而絕望的景色。
大内盛見默默地摸到了腰間的一把刀柄。他佩戴了長短兩把倭刀,現在抓住的正是短刀。武士們自裁,往往就用這把短刀。
身邊的陶靖看到了大内盛見的動作,似乎預料到了甚麽,急忙沉聲道:“主公若去,大内家定将不複存在。而那些戰前四處叫嚷的主戰派大名,或搖身一變,将過錯推到主公頭上。他們爲甚麽反而不去|死?”
若是大内家徹底散夥,家臣武士們便要麽去别的大名城裏、搖尾乞憐求收留,要麽隻能變成沒有封地和俸祿、貧困潦倒的浪人。
大夥兒明白了處境之後,紛紛在大内盛見的周圍跪伏下來,說道:“吾等與主公同生死。”
大内盛見緊緊握着刀柄的手心裏,漸漸地浸滿了汗水。
就在這時,一騎飛奔而來,很快被兩個武士攔住了。陶靖看了一眼,急忙向那邊快步走了過去,與那人說了幾句甚麽話。過了一會兒,陶靖返身回來,在大内盛見耳邊悄悄道:“斯波管領派人傳令,望家督率餘部殿後,此後設法退往缽伏山抗敵,爲天皇陛下盡忠……”
大内盛見的眼睛裏,慢慢滲出了怒火。他的手馬上從短刀上挪開了,回顧左右道:“吾等應設法突圍,回到周防國、繼續抗敵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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