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從對馬島過來,航行路程并不遠,往東南方向航行,過了壹岐島很快就到了博多港。
正使不是姚芳,而是行人司的文官錢習禮,除此之外還有百戶武将、護衛将士、翻譯、官吏等十餘人。姚芳作爲一個商人,并沒有甚麽身份,原本不讓他來的;但姚芳堅持要來。
姚芳認識博多的武官大内勝,還有在各寺廟的漢人和尚。他暗自便打定主意,正好趁此行程、去見見那些人,了解更多的消息。
錢習禮是武德年間才考中的進士,第二甲進士出身。因爲行人司的官職空缺最多、他也不想去做地方官,便暫且在行人司任職,然後主動請命,作爲外事人員來了對馬島;他在言語中也明确提起過,希望能取得一些政績,以便在朝中掌管更重要的權力。由此看來,他是個比較直率的文人。
大夥兒剛到碼頭,很快得到大内家的禮遇接待,一切都讓人非常滿意。負責接待他們的人是個武士,雖然身材矮小、模樣卻十分精悍,他用流暢的漢話說明了情況,自稱是“毛利貞長”。
毛利貞長多次鞠躬,執禮甚恭,他帶着随從也每每跟着鞠躬,十分客氣。姚芳等人之前還有點擔心,此時見到這樣的場面,大家都放心很多了。
博多港是個比較熱鬧的港口,有各種各樣的小型木船前來,許多力夫搬運貨物的忙碌場面、讓碼頭上顯得很繁忙。
毛利還帶來了一些坐騎、一種矮小的馬匹,讓大夥兒騎馬去城中。衆人紛紛上馬,緊張感已然不再,人們四處張望、觀賞着東海異域之地的風物,相互交談興緻漸高。
前面的錢習禮問身邊的毛利:“閣下是甚麽官職?”
毛利道:“在下乃大内氏的家臣,乃周防國人士。”
姚芳聽到交談的内容,心裏對方位也大緻有數。他們目前所在的地方,大概屬于“築前國”領地,往東是“豐前國”,都在關門海峽的南岸,屬于北九州地區;關門海峽對岸,靠海峽的南邊便是周防國,北邊是長門國。這四個所謂的國,目前都屬于大内氏的領地。
至于大明皇帝朱高煦關注的石見國,在長門國的東北面,兩地相鄰。
毛利很周到地繼續解釋道:“‘明德之亂’後,大内家因平定大名氏有功,一度擁有九國領地,乃西國地方最強,在‘洛陽’稱六分一殿。後來卻發生了一些事,大内家最衰落時,隻有周防、長門二國。當今家督(大内盛見)上洛之後,将軍對家督的‘忠誠與恭順’很滿意,便讓家督領了四國之地。
周防國的山口城,才是大内家的根本。不過近年來,家主多住在博多。在下是大内家的家臣,你們有甚麽事、可以先與在下說,過幾天在下便向家主引見。”
一行人騎馬走了許久,終于到了一座靠山的城寨前。這座城,比對馬島攻陷的城寨闊氣多了,城牆有石基、夯土外面有包磚,不過比起大明的重鎮城牆、仍然顯得低矮,隻像一道院牆。
毛利将大夥兒引入城中的一座大宅子。安頓之後,毛利便派人邀請正使錢習禮前去見面,并準許錢習禮帶兩個随從。姚芳要求随行,成爲其中三人之一。
他們在一個侍從的帶引下,走進了一條封閉的走廊,兩邊都是格子牆。侍從走到一個地方,面對格子牆跪下,伸手拉開了一道木門,然後伏拜用日本語說了兩句話。接着侍從要求錢習禮等脫鞋入内。
毛利已跪坐在了上方的位置。錢習禮等上前按照大明的禮節,拱手作揖,說道:“大明行人錢習禮,拜見毛利将軍。”
這時後面的推拉門被侍從關上了。
毛利跪坐在原地,欠身鞠躬道:“請錢使君入座。”
在毛利的旁邊,跪坐着一個穿着和服背着個枕頭的女子,但她隻是跪坐在那裏。毛利正親手搗鼓着茶具,繼續在那裏泡茶。
茶香彌漫着房間,周圍十分靜谧,地上的草席也非常幹淨。這是一個舒适的地方,唯獨有點封閉,屋子也很矮,讓人感覺有些壓抑。
毛利在那裏搗鼓了很久,做得十分認真。姚芳感覺腿有點不舒服了,因爲他也是跪坐着的,偶爾不動聲色地瞧旁邊的錢習禮、那文官估計也和姚芳差不多的感受。不過他們都忍着,以免失禮。
跪坐的禮儀,應該來源于中國。但是自從中原王朝發展出了更舒适的家具之後,多年以前、便不興這種姿勢了。所以大夥兒跪坐久了反而感覺不習慣。
毛利總算是泡好了茶。旁邊那女子,把幾隻黝黑的茶碗,恭敬地陸續遞給了客人。裏面隻有一點茶,姚芳端起來便嘗了一口。
味道不怎麽好喝。姚芳心道:娘|的,就這種茶葉,犯的着那麽仔細較真嗎?
毛利端起茶碗時,卻拿在手裏輕輕旋轉了一圈,十分享受地輕輕抿了一口。他看了一眼姚芳,說道:“佗茶,原先是從中原來。不過禮儀、含義已大有不同。”
他的意思大概是說姚芳剛才有點粗魯?姚芳沒吭聲,但完全不領這個意思,畢竟大家都是武夫、裝個啥?
錢習禮道:“将軍竟是個風雅之人,佩服佩服。”
毛利道:“風雅不敢當,隻願使君能體會到‘和’、‘敬’之意。”
錢習禮聽到這裏,情緒外露,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。按照大明朝的交往方式,别人尊敬自己,自己也要感激,所謂人敬一尺、敬人一丈。
錢習禮馬上很有誠意地說道:“我朝對對馬島宗氏用兵,乃因倭寇之患,宗氏着實有庇護倭寇之實。聖上及朝廷諸公對日本國的态度,仍以和爲貴。前征夷将軍源義滿,願意接受朝廷冊封,真心來往;但源義持将軍對待邦交,有些強橫了。下官等今番前來,于公也是想化解誤會,兩國重新遣使,商量君臣之儀。”
毛利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:“我國與金陵相隔遙遠,确實易有誤會。”
錢習禮又毫不猶豫地沉聲道:“我朝對大内氏,尤爲親近。煩勞毛利将軍,定要轉告家督,朝廷的誠意。”
“錢使君深谙佗茶深意,以和爲貴,又如此看重大内家,實乃‘敬’義。”毛利客氣地說道,“大明爲何如此看重大内家?”
錢習禮道:“大内家重商貿,亟需銅錢,還曾多年獲得朝貢之權,以‘勘合貿易’得到實利。如此訴求,與大明朝廷的邦交國策一緻。”
毛利歎了一口氣道:“實不相瞞,今番室町殿欲斷絕朝貢,家督對此并不滿意。”
錢習禮琢磨了片刻,問道:“是否有勸誡室町殿的可能?”
毛利道:“使君等安心稍留數日,待家督到來,使君可與詳談。”他接着有點神秘地小聲道,“下次你們遣使到來,可以不穿官服,而穿和服。大内家與錢使君,或許能私下建立一些情誼。”
錢習禮頓時露出了一絲喜色,他立刻點頭道:“此事不難。”
如果錢習禮與大内氏建立關系,那麽有關日本國邦交的事務,錢習禮這個新晉進士、必然在朝中有說話的分量了。難怪他立刻就藏不住喜悅。
毛利又道:“錢使君不要心急,這件事并不簡單,咱們慢慢來。”
錢習禮點頭稱是。
這時毛利道:“你們在此地安頓數日靜候,下次見面,便是家督親自前來了。”
“有勞毛利将軍從中斡旋。”錢習禮道。
他說罷,便招呼姚芳等兩個随從起身,然後抱拳拱手道:“告辭。”
毛利依舊跪坐在地上鞠躬還禮。
他們到門口穿上鞋,依舊從狹窄封閉的走廊出去,回到了之前下榻的房間。等送他們的侍從離開了,姚芳立刻去了錢習禮的房間。
“我覺得有點不對勁。”姚芳徑直沉聲道。
錢習禮卻道:“哪裏不對?”
姚芳“嘶”地從牙齒前吸了一口氣,“一時說不上來,或許覺得事情太順利了。”
錢習禮笑道:“鎮定。那毛利将軍人挺好,爲人謙虛,有禮有節,我覺得比咱們大明朝的許多武夫,講究多了。大内氏若不待見咱們,何必煞費周章?”
姚芳看了錢習禮一眼,覺得這厮雖然能考中進士,但實在沒多少世故經曆。先前喝茶的時候,一點也沉不住氣,别人稍微客氣尊重一些,他便甚麽心思都露在臉上了。
“還是小心點好。”姚芳歎氣道。
錢習禮道:“稍安勿躁,等幾天,拜會了大内盛見再說罷。”
姚芳無奈,隻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。他想出門去問訪大内勝,但直覺可能不會被允許,便聽從錢習禮的意思,暫且在房裏歇着。
夜幕降臨之後,姚芳無法入眠。這地方說是在城裏,但是與大明朝的城池不太一樣,總是感覺有點陰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