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高煦的脖子感受着她的呼吸溫度,看着床帳頂又躺了一會兒,轉頭笑道:“平素的清高模樣呢?我覺得你是越來越黏了,咱們不像相識了那麽多年的人。”
貴妃妙錦摟着他,輕聲道:“是啊。”
朱高煦想了想,說道:“我得起床了,今天有好多事要辦。早朝、經筵,堅持了大半年,大臣們都挺滿意。下西洋的王景弘等人回來了,中午還得賜個常宴。”
妙錦扭頭看了一眼帷幔外依稀透進來的燈光,又伸出光溜溜的玉白胳膊挑開床帳,回頭道:“天還沒亮,外頭宦官學雞鳴的聲音也沒聽到,聖上再躺會兒罷。”
朱高煦道:“我得提早一點,一會兒叫人打水沖洗一下,再換衣裳。剛才醒了才覺得肚子上、腿上都不太舒服。”
妙錦的臉一紅,瞪了他一眼沒吭聲。
朱高煦喚道:“來人,朕要沐浴更衣。”
片刻後,一個女官推開宮門,在門口道:“聖上稍侯,臣妾立刻去安排。”
妙錦也掙紮着靠坐起來,抓起被褥擋在胸前,她的一頭青絲散開後有點亂,妩媚的容顔在淩亂惺忪之中,倒有了幾分可愛。
朱高煦看了她一眼:“貴妃不用起來了,等我收拾好離開,你也先沐浴。”
妙錦無奈道:“聖上能不能别一直說啊?”
“好罷。”朱高煦笑道,“我先起了。”
“下午呢?”妙錦的聲音道。
朱高煦一時沒反應過來,轉頭道:“甚麽?”
妙錦道:“高煦上午又是早朝、又是經筵,中午要賜宴,下午去不去柔儀殿?”
朱高煦恍然道:“你知道的,賜宴的重點不是吃飯,禮儀要很久。下午也沒多少時間了。”
妙錦頓時軟軟地躺到了枕頭上,“唉”地歎了一聲氣,忽然又柔聲道:“你今晚還想不想見我?”
朱高煦沉吟片刻,好言勸道:“妙錦在皇宮裏那麽長時間了,你應該知道,宮闱之中,一時太得寵、不是好事。”
妙錦幽幽道:“我真不想做甚麽貴妃。”
“世事不能盡如人意,妙錦明白的道理不比我少。”朱高煦撫着她的削肩道。
妙錦道:“我知道,聖上去忙罷。”
朱高煦點了點頭,好言道:“明天上午你來柔儀殿罷,朕在那裏要召見幾個人,妙錦也可以在場。朕起床了。”
待準備妥當,東邊的天色已泛白了。朱高煦穿戴好了烏紗翼善冠、團龍袍服,走出了寝宮,見外面的轎子、一隊人馬已經侯在那裏。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衣裳,覺得與當初做藩王的穿着差不多,區别都在細處。
今日似乎又是晴天,地面幹燥,宮阙草木之間籠罩着淡淡的白霧。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氣,嘴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,心頭莫名感覺有一種淡淡的開心。
不過他很快意識到,自己不能陷入太深,否則必定會激化宮闱矛盾。雖然這對妙錦或任何一個女子的真心都很不公平,但有些東西不屬于這個時代、這個皇帝制度。
朱高煦提醒自己,隻要适應現實,一切都挺好。看開了,那麽多美人、能換着享樂,至少能新鮮豐富點。
“奴婢等恭送聖上。”身後的女官宮女們傳來聲音。
朱高煦穩住心神,闊步向轎子走去。
他上了轎子,端坐在上面,便開始尋思朝廷裏的正事。一想到内外的方略和可能遇到的阻力,煩惱很快便湧上心頭。
登基兩年多以來,朱高煦愈發覺得,當初的想法是對的:做藩王比做皇帝的日子好過多了,如果沒有生存威脅的話……
幾乎一整天,朱高煦都在忙着履行自己的職責。
那些禮儀并不累,一切步驟的節奏很緩慢;反而要時刻保持一種平靜耐心的心境,得淡泊。否則在經筵上聽着儒士們慢悠悠地念經文,再老生常談地說經義,那種無聊的感覺能讓人焦躁難忍。
雖然一切都有官員安排布置,但朱高煦也難以一心二用,因爲時刻要注意儀表、神态、姿勢,偶爾還得說幾句得體的話。隻要有一絲一毫的失态,大臣們便會委婉地提醒他,反複說,直到朱高煦自覺地意識到疏漏。
他不能沉下心想更深遠的事,但能想想簡單輕松點的,比如美人甚麽的。昨夜的良宵、今夜該輪到的賢妃姚姬,甚至昨天馬恩慧的奇怪表現,都是他暗地裏打發光陰的事。
其間難免走神,然後便會有胡濙等主持經筵的人,反複念叨警醒。直到朱高煦從女人身上收心,再次聽着聖人經義的教誨。
朱高煦真不喜歡這種君臣交流的方式,就像在一大片無趣的沙灘上、搜尋着一兩粒分散的珍珠。爲甚麽不把珍珠直接擺出來呢?但是這種方式延續了多個朝代,或許自有其道理。
下午朱高煦從宴席上離開,來到東暖閣時,離酉時下值、估摸着不到一個時辰了。
他剛走進東暖閣,忽然發現賢妃姚姬正在裏邊。姚姬立刻笑了一下,上前來屈膝行禮。朱高煦脫口道:“賢妃怎在這裏?”
姚姬上前靠近朱高煦,小聲道:“今晚輪到臣妾服侍聖上了,臣妾先服侍筆墨,再侍寝。再說聖上不是準許了,讓臣妾在東暖閣侍駕麽?”
“一會兒夏元吉要來。”朱高煦無奈道,“這人有點迂腐,看到你又會不高興了。”
忽然身後的門外一個聲音道:“聖上若以爲臣迂腐,不能輔佐聖君,臣可歸野田園。”
朱高煦轉過身,尴尬道:“迂腐有迂腐的好,穩重。”
姚姬輕輕挪了一個地方,讓朱高煦的身體擋住夏元吉,然後輕輕伸了一下舌頭,又作出了一個表情。她的眼睛很明亮,仿佛在說話、嘲笑朱高煦多嘴自尋麻煩。
夏元吉跪伏在地:“臣奉旨觐見。”
朱高煦道:“起來罷,夏部堂進來坐着說。”
夏元吉又道:“臣謝恩。”
他跨進門口,又向姚姬作揖道:“老臣拜見賢妃。原來賢妃也在,不過聖上召見臣、談得都是朝政之事,您這……”
“你我君臣,随便聊聊。”朱高煦道。
朱高煦走到隔扇後面,在地圖前面的禦案旁邊入座,又招呼夏元吉在前面的腰圓凳上坐。姚姬侍立在朱高煦的旁邊,做一些瑣事。
朱高煦開門見山道:“朕覺得現行的貨币制度,十分混亂,夏部堂有沒有法子改進一下?”
夏元吉抱拳問道:“聖上所言者,寶鈔?”
朱高煦道:“銅錢、金銀也很亂。寶鈔當然是最棘手的東西,用不好用、棄又不能棄,關鍵是找不到代替的東西。”
夏元吉看了姚姬一眼,然後面對朱高煦不動聲色道:“臣明言,寶鈔就是爲了從民間壓榨财富。大明開國以來,戰事仍頻,諸事開銷巨大,光靠稅賦入不敷出。天子下旨臣僚想辦法,錢财不能無中生有,不用這些法子能怎麽辦?”
“那是在透支朝廷信用。”朱高煦道。
夏元吉道:“臣執掌戶部之前,寶鈔已出了問題,隻能修修補補。現在寶鈔不斷被世人棄用,兌換錢(銅錢)也越來越少,戶部卻又毫無辦法。賞賜宗親勳貴,發官饷,都要摻雜寶鈔,如果廢除,朝廷勢必馬上要用錢、實物補充諸項開銷,國庫的收支便無法維持。”
朱高煦皺眉點了點頭。
夏元吉道:“還有那個鹽引,也是積弊叢生,可又有甚麽辦法?寶鈔、鹽引涉及的都是宗室勳貴的好處,就憑臣這個戶部尚書,即便豁出項上頭顱也是無計可施。”
他接着又勸道:“聖上不必太過憂心。而今朝廷停止了遷都、修建北平皇宮等大事,安南國的軍費開銷也逐年減少,按照朝廷定下的駐軍安南三萬的方略,戶部的日子明年還能更好過一點。隻要不再發生、舉國之戰此類大事,财賦等都能長久維持。聖上爲何想起要改錢币規矩?”
朱高煦道:“以目前各地軍政用度的法子,朕覺得效率太低了,便是浪費了大量人力。如果有充足的、可信的貨币,維持集中制造、運輸、采購的制度,朝廷可調動的國力或許能數倍增加。”
夏元吉認真地聽着,沉吟了一會兒,忽然直言不諱地沉聲道:“臣冒死谏言,那樣的話,朝廷便動了很多人的好處。各衙門養的那些小官小吏,都得失去差事,六部衙門也會因此所有損失。”
朱高煦道:“目前朝廷内外的官吏并不算冗餘,那些人可以換個職位。”
夏元吉道:“但甚麽人管甚麽事的權,已經分幹淨了。”
朱高煦所有所思地點了點頭,他看了一眼窗戶,說道:“今日時辰不早了,先這樣罷,朕再想想。”
夏元吉起身拜道:“臣謝恩告退。”
待暖閣裏隻剩下朱高煦和姚姬了,姚姬忽然開口道:“聖上,你就是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了。”
“哦?”朱高煦愣了一下。
姚姬撇了一下嘴,冷笑道:“您是皇帝,隻要您高興,管那麽多人的好歹作甚麽?”
朱高煦沉吟道:“你說得,好像确實有點道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