興許是一路奔波到東關(河内)城,阮景異着實十分疲憊。午後的悶熱天氣,也讓人昏昏欲眠,他靠在一把椅子上睡得很沉。不過他睡得并不好,不僅姿勢不太舒适,而且還接連做惡夢。
夢中的感受,與醒着時不太一樣。夢裏的時間與場景都飄逸而跳躍,倒反叫各種感受更加清楚了;而醒着時更在意眼前。
他好像看到了亡故的先父,先父的神情悲涼、隐隐在傾述他的死輕如鴻毛。又好似見到了陳仙真,她一會兒是個穿着白裙的小姑娘,一會兒是個漂亮女子。前一刻阮景異還覺得很美,後一刻她卻讓人毫無防備地、忽然拔出了一把短劍,一劍刺進了阮景異的心|口:做夢!你活着就是罪。
“啊……”阮景異猛地驚醒,睜開眼看到了一個陌生漢子的臉。過了一會兒,他才發現一個明軍武将正站在跟前。
那武将道:“阮将軍,咋啦?”
阮景異坐了起來,回顧左右道:“走了遠路,剛才太累睡着了。”
武将點頭道:“本将叫黃中,奉新城侯張大帥的意思,請阮将軍去書房見面。”
阮景異站了起來,抱拳道:“遵命。”
“請。”黃中說了一句話,走在前面,帶着阮景異離開了這間廊房。
他們一前一後,沿着路往北走,然後上了一條修建在院子裏的走廊。
前幾日東關好像有過一場雷雨,院子裏的草木茂盛;雜草也趁勢亂長,在豔陽下顔色鮮豔,反倒顯得已經掉漆的走廊木料陳舊黯淡。東關這地方地勢平坦,但是茂密的草木、房屋圍牆擋住了視線,視野并不開闊,夏蟲的枯燥鳴唱依舊無孔不入。
一陣風吹過,帶來了烈日下的熱浪、草木泥土的混合氣味。一切都非常熟悉,畢竟阮景異是從小在安南國長大的人。
然而熟悉并未讓他感覺到親切,倒有一種很百無聊賴之感。便是既沒有甚麽期待的有趣之事,也沒甚麽讓他高興的,事物熟悉卻沒有意思。
過了一會兒,倆人走進了書房。看見裏面隻有一個人,他身上穿着紅色的袍服,束發沒戴帽子,身材魁梧,大概就是新城侯張輔。張輔背對着門口,望着窗外出神,連有人進來了似乎也沒察覺。
黃中執禮道:“禀大帥,阮景異到。”
張輔轉過身來,看了一眼阮景異。阮景異也抱拳一拜:“拜見張大帥。”
“好,好。坐罷。”張輔道,一副淡漠的樣子。看起來張輔似乎就跟阮景異是一樣的感受,沒有甚麽有趣的事。
阮景異道:“謝大帥賞座。”
張輔沒有一句客套話,徑直問道:“阮将軍回來後,有何打算?”
阮景異愣了一下:“但憑大帥處置。”
張輔道:“聖上沒治你罪,本将也不能把你怎樣,放心罷。你若是不想做甚麽事,明天就可以走了。”
“我還能做甚麽事?”阮景異問道。
他說的漢話音調,仍與張輔等人都不一樣。他以前就會勉強說漢話、也識字讀書;前陣子去京師走了一遭,又跟着宦官錦衣衛将士幾千裏回來,漢話說得是愈來愈流暢了。
張輔沉吟片刻,說道:“總得找條路子,做點甚麽。你在清化的家已經不複存在,聽說阮家的奴仆親戚都散了,有的可能回了祖籍,有的可能逃去了别的地方隐姓埋名。”
張輔頓了頓,又解釋道:“咱們忙着對付叛軍餘孽,沒顧得上你們那些人的家眷。侵占阮家家業、掠|奪奴婢丫鬟、欺壓阮家親眷的人,都是當地大戶;那些安南人,跟大明官軍一點關系也沒有。阮将軍到時候可以去打聽打聽,驗明本将說的是不是實話。”
阮景異的神色一陣黯淡,“或許,我從來就隻是個外人。想想自己以前還是年輕,有點可笑。”
張輔聽罷觀察了他一會兒,接着便沉默地想着甚麽。
過了一陣,阮景異又道:“原先陳朝有個叫阮公瑰的貴族,胡氏亂政時,他最先投靠了胡氏,當然他在胡氏麾下也沒幹啥好事。阮公瑰驕|奢|淫|逸是出了名的,後來又投奔了明軍。安南人對他十分不恥,以前我也是這樣看待;可如今看來,阮公瑰或許才是明白人。”
張輔道:“阮公瑰現在不行了,沒錢享受,也沒啥權勢,守着剩下的家産坐吃山空罷了。大明朝廷也希望安南人能棄暗投明,但安南國這地方的好處就那麽多,不可能分給一無是處、隻是願意投靠的人。反倒是阮公瑰的一個同族阮智,因爲對朝廷有功,現在是東關府的知府,陳太後的心腹大臣之一。”
阮景異點了點頭:“是這樣的道理。”
張輔接着說道:“阮智以前是個文不能作詩、武不能打仗的人,除了有點人情關系、簡直是一無所有,托阮公瑰的親戚情分做了個低級武将,結果幹得一塌糊塗。可你看看現在的阮智,隻要能辦好事,在安南國真算得上舉足輕重的大臣了。
而以你的資質才幹、身份,若是能立個大功,将來前途不可限量,應該比阮智的路子更寬。”
阮景異聽到這裏,很快有點動心了:“大帥要我做甚麽事?”
張輔一時不答,又道:“出身陳氏宗室的貴婦、人人仰慕眼饞的美人,在安南國并不是隻有一個。阮将軍何不換個想法,等你有了權勢,甚麽人不是任你挑選?這裏沒有外人,本将就說句實話,像阮智那種人、即便看上了個不情願的婦人,強取豪奪幹點歹事,也無關大節,明白麽?當然他應該是不用如此下作的,各色美|婦、心甘情願者應有盡有,阮将軍若沒遇到中意的、便是因爲實力不夠大。”
阮景異知道張輔說的是陳仙真,他想了想,認真地用力點頭。
張輔忽然問道:“對付黎利,敢幹嗎?”
阮景異愣了一會兒,說道:“怎麽做?”
張輔道:“設法獲得他的信任、靠近他,然後配合咱們守禦司北署、錦衣衛的人報信;或者真有機會一刀砍下頭顱拿回來,都是可以的。隻要黎利死,頭功便算阮将軍。”
阮景異沒有馬上回答,因爲他剛剛得知此事,所以立刻思索起來。
張輔又道:“阮将軍被押解回京之後,受到聖上寬恕的事并未見諸公文。經手此事的人,或是聖上心腹文武,或是朝中的特别衙門,像司禮監、守禦司北署、錦衣衛等。以黎利躲在山區的處境,他無從得知這樣的消息。
阮将軍在陳季擴那邊、曾是身居高位之人,并非黎利麾下那些草寇頭目可以相提并論,正是黎利亟需的将才。你如果去投奔,幾乎可以肯定能得到重用。而以阮将軍的身份,本身就是叛軍中的人,也容易受黎利信任并拉攏。”
阮景異眉頭緊皺,盡力思索着。先前那種無趣的心境已不複存在,代之以緊張的感受,果然漢子還是要有重要的事做,才不會那麽消沉。
張輔接着沉聲道:“咱們也可以配合阮将軍,讓你更容易得到黎利的信任。柳升押俘回國時,有個叛軍武将渡河時跳水自|殺了,後來錦衣衛的人在河流下遊找到了屍首。但是尋常将士并不知道屍首的事。咱們可以編個事兒出來,就說跳河的是兩個人,有一個死了,有一個不知所蹤、那人便是你。”
阮景異聽到這裏,下意識輕輕點頭。
張輔道:“咱們還可以散出消息,認爲你可能已經逃回了安南國。”
阮景異緊張地沉聲問道:“就算我到了黎利身邊,又能怎麽做?”
張輔立刻說道:“守禦司北署會在西邊山區的郡縣城池、設置據點,并維持在東關養大的信鴿數量。隻要有消息傳來,咱們部署的幾支精銳便能策應阮将軍。至于究竟該怎麽做,那就得看阮将軍能遇着甚麽機會,隻能由你當機立斷。”
倆人沉默了一會,張輔又歎道:“就跟帶兵打仗是一樣的,即便是名将統兵,他怎麽能管到某個小山坡上一個百戶隊的戰術?還不是隻能靠身在其中的武将決斷。”
阮景異皺眉道:“容我稍微想想。”
張輔道:“不急于一時,隻不過阮将軍暫時别出門了。本将以爲此略甚善,最重要的問題,便是阮将軍的忠心。放虎入山,咱們沒法再捉住你了。不過阮将軍要三思,你若背叛,都督府會把你是奸諜的事抖出去;你若不情願,也沒人逼迫你。”
“我願意!”阮景異忽然說道。
張輔正色問道:“真想好了?”
阮景異點頭道:“黎利能給我甚麽?大明朝廷能給我甚麽?”
張輔露出了微笑,輕輕點頭:“識時務者爲俊傑。”
阮景異卻冷笑道:“我早就該抛棄他們了。”張輔立刻問道:“‘他們’是誰?”阮景異道:“世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