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室家眷們在後園子裏玩耍了一陣,又來到了戲樓。隻待飲茶休息一陣,便能欣賞教坊司準備的戲曲了。
朱高煦也過來了,他正與郭薇在一間上房裏坐着;妃嫔們也在戲樓的其它房間,有人侍候着。可是朱高煦有點走神,忍不住猶自尋思着、先前陳仙真和阮景異的事。
兩人坐在太師椅上,隔着一張小小的木茶幾;而太監曹福已經回來了,另外侍立的太監還有黃狗。
這時郭薇小心地輕聲問道:“聽說安南人陳仙真又到了京師,她惹聖上不高興了?”
朱高煦回過神來,轉頭看向郭薇。
郭薇似乎對此事有些關切,但又表現得毫無責備之意。畢竟按照皇室的道德,皇帝需要廣施恩露、皇嗣昌盛,而皇後不能善妒。若以後世的情感忠貞,套用現在的規則,那是完全說不通的。
“朕下了旨,把她送去鳳陽。”朱高煦道,“本來不想讓她受困于此,想給她自由,結果她又跑了回來。”
“啊?”郭薇頓時一臉不解與詫異。
朱高煦看了一眼牆邊點着的一根香,按照安排,大夥兒要休息兩根香的時間,才到大廳裏去看戲。于是朱高煦便把陳仙真與阮景異的事,從頭到尾大緻說了一遍。
良久之後他說完了,心頭的戾氣也彌散開來,便又不禁說道:“陳仙真想謀刺朕、或是有别的不軌企圖,但她不是最可恨的人,最讓朕憤恨的人,是黎利!”
郭薇道:“聖上認爲,黎利是幕後指使者?”
朱高煦道:“多半是他。現在安南國的叛賊餘孽,大多都隻想保命,唯有黎利還在積極活動。”
他想起了甚麽,馬上又回顧左右道:“此事沒有證據,你們都不能坐實陳仙真的企圖。否則此事的後果會擴大,毫無益處。”
兩個太監忙抱拳道:“奴婢等遵旨。”
郭薇輕輕側頭,一副認真想事情的模樣,她又問:“臣妾不明白的是,陳仙真爲甚麽要聽命于黎利,她爲甚麽要做這樣的事啊?”
朱高煦沉吟片刻,說道:“她長期受困于一種心理陷阱,有自毀傾|向。因爲想擺脫世俗的輿論譴責,所以又想做安南人的英烈義士,以得到一種人格上的自我救贖。”朱高煦說到這裏,又加了一句,“不過這些,都隻是我猜的。”
郭薇十分無辜地看着朱高煦,哭喪着臉道:“臣妾完全不明白。”
朱高煦看了她一眼,說道:“薇兒這樣挺好的,沒有那般糾葛的痛苦,性情寬和平靜,也能讓身邊的人輕松惬意。人生就幾十年,何苦與自己過不去?”
郭薇卻執拗地說道:“可聖上能告訴我,她究竟是怎麽回事嗎?”
朱高煦尋思了一會兒,耐心道:“阮景異覺得他一顆赤心被捅了一刀,但他用一種自我犧牲的代價、實際對陳仙真造成了‘情感綁架’和‘道德綁架’。”
郭薇的眼睛很明亮清澈,她十分認真地聽着朱高煦解釋。
朱高煦見狀便繼續道:“簡單地說,阮景異曾爲了救她的性命,把自己的爹也害死了。如此嚴重的付出,而且當時風波很大,知道此事的安南貴族應該不少;陳仙真還能償還阮景異麽?”
郭薇皺眉道:“阮景異對她那麽好,她不該感動感恩嗎?”
朱高煦搖頭道:“如果這隻是童話……如果其它的一切都很完美,說不定倆人會有好結果。但是,陳仙真似乎完全不喜歡那個人,起初好像很厭惡他的相貌、舉止、性情、品行、身份;卻因此非得與他糾纏一世、受他控制,而陳仙真又很傲氣,你說她能好受麽?”
郭薇若有所思地輕輕點頭。
朱高煦接着道:“若是阮景異再每天苦大仇深,痛苦陰郁;那陳仙真就會有罪惡感、以及極大的愧疚。阮景異似乎從小性格便郁郁寡歡,朕也不太清楚怎麽回事;總之他把自己的苦難,責任轉嫁到了陳仙真頭上,卻并不自知。”
他停頓了一下,慢慢說道:“而安南國的文化、道德,深受中原的影響,所以名聲應該也很重要。這事兒便不隻是他們倆人的事了,陳仙真作爲陳氏宗室,世俗也會對她的道德、進行評價論斷。
時間一長,陳仙真長期不斷地受到壓力、負擔,以及情感索取。她在内疚中,産生怨恨,甚至仇恨,便不是很奇怪的事。”
“臣妾好像有點明白了,聖上說得有道理。”郭薇點頭道,“要不是聖上說起來,臣妾便完全想不到。您真是明察秋毫,怎能看透人的内心?”
朱高煦苦笑了一下,一股心酸冒進了心頭。
若非他也嘗到過愧疚與罪惡感,又怎能理解此類感受?當年他的錯更徹底,因爲賭|博幾乎弄得家破人亡,這責任完全無法推卸,鐵闆釘釘是他的罪;面對内心的愧疚,以及家人的指責,他怎麽也找不到、哪怕歪理來原諒自己。
他當然無從解釋這一切,隻能說:“全都是我猜的,不一定對。”
郭薇卻一副深信不疑的神情:“臣妾覺得,真的就是這麽回事呢。”
朱高煦歎了一口氣道:“照這樣的理解,一切猜測就能自恰了。陳仙真一面想自|毀,一面又想在靈魂上自救。她若是爲了國家舍身,安南國曆史上的‘二征夫人’就是她的榜樣,所有人的道德指責、便也不存在了。”
他想了想又道:“陳仙真聽說阮景異沒死,上來就想借朕之手、除掉阮景異,原因可能一是怕阮景異投降後出賣她,讓她無法取得朕的信任,畢竟阮景異很了解她是甚麽人;二是純粹因爲仇恨,想阮景異與她同歸于盡。”
朱高煦說到這裏,神情一變:“陳仙真家已失去一切,她想做這件事,背後若無一個勢力支持、恐怕連東關城的都督府也去不了。這件事裏,最不無辜、最壞的人,罪魁禍首應該就是黎利!此人作爲朕的敵人,一點風度也沒有,簡直是毫無底線不擇手段!”
郭薇好言勸道:“聖上息怒,别爲了個壞人,氣壞了龍體。”
朱高煦深吸了一口氣,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:“此人在安南國的聲望不斷升高,有很多人投靠、尊崇他。或許他是安南國的英豪,但敵之英豪、便是我之仇寇,朕一定要想辦法除掉他。”
他說罷,轉頭看到郭薇,這才有點歉意地說道:“朕不該把煩惱帶給你的。”
郭薇溫柔地笑了笑,又搖了一下頭。
朱高煦道:“太祖定下後宮不得幹政的祖制,薇兒沒有掌握國家大權,便不必爲這些軍國之事煩惱。若是你對現在的生活還算比較滿意,朕便很高興了。”
郭薇道:“臣妾得皇後尊榮,自當輔佐聖上内事,爲聖上分憂,爲天下婦人之表率。”
朱高煦看了一眼隻剩很短的殘香,這已經是第二支。他便雙手一拍大腿,人站了起來,說道:“咱們去聽戲罷。”
二人走前面,太監們跟随在後。朱高煦走到門口時,忽然想起了胡濙的理想:隻要世人少一些痛苦,在饑荒的年份不至于餓|死荒野,豐收的年份溫飽勉強能維持。
此時此刻,朱高煦忽然覺得胡濙的“減少痛苦”的政|治理想,似乎也并不容易。
大廳裏的戲台子上,教坊司的樂工已經準備好。戲台對面擺着一些椅子、幾案,正中間的位置給朱高煦與郭薇留着的。沐蓁、妙錦、姚姬等一衆妃嫔,都紛紛起身屈膝執禮。郭薇是名正言順的皇後,地位是服衆的,加上郭薇平時也沒排擠大夥兒,所以美人們都投來了微笑。
郭薇招呼道:“你們坐罷,今日便是圖個樂子。”
她又招手道:“瞻壑,到母後這裏來。”
朱高煦一時興起,忽然看向杜千蕊道:“要不淑妃先給咱們唱幾段,甯王譜的《牡丹亭》。”
杜千蕊起身,低頭看着自己的淺紅襦裙,說道:“臣妾都沒有準備呢。”
朱高煦微笑道:“今日反正沒有外人,沒事。”
杜千蕊有點不好意思地屈膝道:“臣妾遵旨。”
内宮監太監黃狗,急忙小跑着到台子邊上,低聲吆喝道:“《牡丹亭》,準備好樂器。”
杜千蕊端莊地走向戲台,走了一段路,又轉身對朱高煦道:“臣妾許久沒練習,可得嫌醜了。”
朱高煦随口道:“我反正不太精通,隻是覺得聽戲是高雅的節目罷了。”
頓時周圍一陣笑聲,杜千蕊臉頰微紅:“聖上真會開玩笑。”
這時朱高煦才醒悟過來,在這個時代,戲曲真的是大衆節目、最俗的娛樂方式之一。
高雅的東西、似乎隻是已經被淘汰的舊物罷了。畢竟不接地氣,才顯得高雅有文化;但文化與人息息相關,若曾經完全沒有人氣的東西、又不能稱作文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