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宮外面的斜廊旁邊,隻有幾顆樹,也引來了鳥雀的逗留,它們在枝葉間“叽叽喳喳”鳴叫着。坐在東暖閣裏的朱高煦,聽到鳥鳴聲,産生了一種“不像身居人口稠密的皇城”的錯覺。
他很快就被鳥雀的聒噪聲、弄得有點煩躁,因爲太監曹福進來禀報事情,提到陳仙真跟着侯海、裴友貞、劉鳴等人快進京了。
曹福叙述了一陣,又道:“奴婢問過張盛,随行的錦衣衛有奏報,說這事兒是新城侯張輔的意思。”
“朕知道了。”朱高煦道。
朱高煦與張輔相識多年,還是了解他的;有關張輔的禀報,應該沒甚麽問題。張輔此人帶兵打仗還是有能耐,但他卻癡迷權術,在朝政與人情關系上也有其見解,這一點與平安那樣的人不同。
曹福似乎有點猶豫,接着輕聲道:“皇爺明鑒。此前皇爺開恩,對陳仙真爲叛賊陳季擴效力之事、已不追究,讓陳仙真還歸家鄉。可陳仙真并未感恩,走時頗有怨言。”
朱高煦看了曹福一眼,覺得陳仙真可能得罪過這個太監。
曹福又問:“皇爺,待她進京之後,安頓在何處哩?”
朱高煦道:“皇城西邊那座漢王舊府,讓她暫且住在那裏罷。”
曹福躬身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等太監出去了,朱高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,在牆邊的一副紅木架子裏找出一封書信。這是不久前、才收到的安南國陳太後的信。
他找到其中的一段話。陳氏在信中專門提及,并請朱高煦相信:陳氏沒有迫|害陳仙真,問過身邊的大臣,也沒有人曾對付過陳仙真;陳仙真在都督府控訴、王室的人追殺她,屬于子虛烏有、栽贓之事。陳氏還在信中解釋,既然大明皇帝對陳仙真既往不咎,她便不會再計較了。
這些恩怨糾葛,本來屬于私事,但也讓朱高煦心生煩惱。不過他還是更信任陳太後,沒有直觀的理由、僅僅是直覺……
漢王府舊府在皇城西面的玄津橋附近,離西安門非常近。
想來當年朱棣對朱高煦、還是有愧疚之心,朱棣在皇權穩定的大事上,狠心地做出了正确的決斷;但于别的方面,朱棣不可謂不大方,或許有一種補償的心思。當初太子連宮女也養不活的時候,朱高煦不僅在雲南得到一座親王府,在京師城内也有一座豪華幽美的王府,保留到了現在。
數日之後,朱高煦便坐着銮駕,帶着皇後妃嫔以及皇子們,在錦衣衛大漢将軍及皇城護衛的簇擁下,來到了這座王府。他已經很久沒來這裏了。
踏春的清明節已經過去,不過四月初的園林風光,仍很漂亮。
舊府裏有湖泊池塘,亭台樓閣,以及各種花草樹木,比皇宮還要美。隻因皇宮最注重的那些有象征意義的大殿、以及安全問題,所以禦花園等有園林的地方并不大。
宦官們還帶了一些兜網、琉璃瓶,讓瞻壑在園子裏捕捉蝴蝶玩耍。瞻圻走路不太穩當,得有人牽着、才能跟在他哥哥後面折騰。
朱高煦坐在湖邊的椅子上,看妃嫔宮女、小孩們玩耍。他陪了大夥兒一個多時辰,便離開了園子,往王府南邊來了。
走過一座宮殿後面迂回蜿蜒的走廊,他與太監曹福來到了一處套房裏。這裏是一處能睡覺休息的地方,在此處會客會顯得有些暧|昧;因爲門口有珠簾,裏面有床,兩側還有供通房丫鬟居住的耳房。
沒一會兒,陳仙真便被帶過來了。她已不是道士的打扮,而穿着一身窄身長袍。走近前來,她便軟軟地跪伏在地,竟然馬上哽咽着開始哭訴。
她的哭訴内容,大緻都是朱高煦知道了的。陳仙真家的房屋财産田地被掠奪,她被陳太後迫|害、無處容身雲雲。
看着陳仙真梨花帶雨的模樣,朱高煦竟然有一種不真實的、或是缺乏同理心的微妙感覺,就好像在聽一個與他完全不相幹的故事。
或許因爲朱高煦願意傾聽宮廷女子們的訴說、都是真事,聽得多了,就能理解不少女子的心思;所以他現在聽到陳仙真的哭訴,總覺得哪裏好像不太對。
朱高煦隻得好言道:“你且在此處先安頓下來,朕派人弄清來龍去脈再說。”
陳仙真可憐楚楚地說道:“家兄一家已成庶民,妾身在安南國無處容身,隻能到大明京師凄涼了卻餘生了。”
“沒那麽慘,這不是多大的事,也不必着急。漢王舊府景色美麗,甚麽也不缺,你且在這裏靜一靜心。”朱高煦道。
就在這時,陳仙真忽然問道:“妾身聽說,阮景異沒被治罪,他投降了?”
朱高煦點頭道:“有這回事。”
陳仙真欲言又止,終于擡起頭說道:“陳季擴雖然敗亡,可黎利還在安南國叛亂。那阮景異與黎利交情匪淺,聖上可不要被他蒙蔽。”
“有這回事?”朱高煦差異道。
陳仙真反問道:“阮景異沒有交代此事麽?”
朱高煦不置可否,沉吟了片刻,便說道:“你先回房歇息。後園那邊還有人等我,待有空了我再見你。”
陳仙真往下一蹲,執禮道:“妾身謝恩。”
但是朱高煦沒有去皇後那邊,他在這屋子裏猶自坐了一會兒,便把曹福叫進來,說道:“你去傳朕的意思,叫錦衣衛的人把阮景異送過來。”
曹福道:“奴婢即刻去辦。”
外面陽光明媚,這間位于迂回廊屋後面的房屋,卻顯得幽靜而隐蔽。朱高煦漸漸嗅到了某種陰|謀的氣味,他很熟悉這樣的感覺。畢竟大明京師是集|權之地,各種私怨與争鬥層出不窮,陰謀陽謀是最常見的東西。
朱高煦沒有離開此地,從案頭挑了一本書,一邊喝茶看書,一邊等着要見的人。
他有點心不在焉,在心裏仔細整理了一番有關人等的經曆,發現一個關鍵的地方:阮景異身爲安南叛軍的大将,本來是死罪,能夠活命、純屬朱高煦的個人意志,事先沒有人能料到。所以如果阮景異有甚麽陰謀,那謀劃便有點說不通了。
良久之後,曹福與杜二郎,帶着黑瘦的阮景異走進了門口。阮景異已經沒有穿囚服,他穿着一身明朝士庶常穿的巾袍,上前叩拜道:“罪臣叩見聖上。”
“起來罷。”朱高煦道。
阮景異謝恩,從地上爬起來,默默地侍立在屋當中。
朱高煦也沒急着開口。他忽然改變了主意,甚麽也沒問,徑直吩咐道:“旁邊有一間耳房。阮景異,你到裏面去坐着,别吭聲。隻要朕沒叫你,你就隻管呆在那裏,明白了麽?”
阮景異抱拳道:“明白,罪臣領旨。”
朱高煦又對曹福道:“你去把陳仙真,再帶過來見面。”
阮景異聽罷頓時駐足,轉頭看了一眼。朱高煦也将目光投過去,阮景異沒有說話,再次邁步走進了耳房。
這個法子,朱高煦用來對付過段楊氏等人,兩次都很有效果。他希望這回、也能得到甚麽有用的内情。
朱高煦看了一眼杜二郎,杜二郎是錦衣衛的人,因爲送阮景異才來到漢王舊府,起先不在這裏。朱高煦便道:“杜二郎,你回衙門去上值罷。”
杜二郎抱拳一拜,執軍禮道:“微臣遵旨。”
陳仙真就住在漢王舊府内,等着她的時間很短,不到一炷香工夫,她便進來了。
“聖上沒有去園子裏麽?”陳仙真問道。
朱高煦用随意的口氣微笑道:“去了,妃嫔們正在興頭上,朕在那裏反而礙事。朕倒想起來,阮景異投降之後,忠心耿耿,不應該有二心的。你說他與黎利勾結,可有憑據?”
陳仙真搖頭道:“妾身獨身進京,事先不知這些事,哪裏能準備證據呢?不過聖上若是叫人審問他,或許他會承認。妾身所言之事,絕無虛言。”
“有道理。”朱高煦一本正經道。
陳仙真又輕聲道:“妾身有一事相求,請聖上不要告訴阮景異、消息來源,如何?以前妾身與阮景異一同爲陳季擴差遣,本不該說起這些事。”
朱高煦不置可否,表現得依舊很平靜:“那你爲何又說了?”
陳仙真道:“阮景異此人,一向陰沉狡詐,十分危險。妾身擔心聖上。”
朱高煦笑道:“你若早點是這樣的心,朕也不會把你送回去。”
陳仙真柔聲道:“以前陳季擴對妾身有恩,妾身不願背叛他。而今陳季擴已不在了,唯有聖上、才能庇護妾身。”
朱高煦細心觀察着她的眼神,感覺很怪異,那略顯無神的眼睛裏、仿佛壓抑着甚麽情緒。朱高煦見過别的女子,無論是想要從他身上得到好處的人、還是仰慕他的人,多多少少能感覺到一種很自然的好感、以及接受的感覺;畢竟尋常女子要自願與一個漢子肌膚相親,至少要身心接受才行。
然而朱高煦從未在陳仙真身上,有這種感覺,哪怕他曾經親近過她。
“咳……”朱高煦側目,看向了旁邊挂着帷幔的耳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