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升的聲音道:“我下令釋放阮薦的家眷,确實事出有因。不過并非貪圖夫人的美色,而因我自己的心結。”
他的神情迅速黯然,歎息道:“‘伐罪之役’時,我因率軍投降了當今聖上,家眷被廢太子一黨清|算,舉家罹難……”
阮氏聽到這裏,心中的疑惑頓時解開了。她忍不住悄悄瞧着柳升,隻覺這個明國來的英俊貴族、并非傳言中那麽可怕。她幾乎馬上相信,柳升不是個壞人、也真的不會傷害她。
她真誠地說道: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。柳将軍是真君子,守着聖賢的德行。”
柳升卻沒有回答,他的表情微妙地變化着、良久未語。
舊房間裏充斥着沉寂。在這夜幕降臨之時,一天的事已經結束了,柳升似乎松懈之後,正毫無節制地陷入了往事的情緒之中。
看起來他似乎在懊悔、自責,眉頭緊皺着忽然搖了搖頭道:“我在戰場上帶兵作戰,家眷卻都在京師。我應該能很容易就料到,一旦投降、家眷必遭大禍!何況我在廢太子那邊,并不像新城侯那般、有個女兒是貴妃。
當時漢王與廢太子的争戰,已經形勢分明,廢太子必敗無疑。我隻有投降才能保住身家性命、榮華富貴;便想了個辦法,托好友接應家眷,以爲能瞞天過海,将家眷藏匿起來、躲過一劫。如今看來,恐怕隻是自欺欺人……”
如此傷感的語氣,也感染了阮氏。她知道,自己不應該同情兇惡的明國人;但顯然這個英俊高大的柳将軍是例外,他不像壞人、而且還救了阮氏一家。甚至阮氏已經有點分不清黑白了,畢竟今天阮家之所以會被抓獲、乃因安南人告密!
幸好這個房間裏沒有安南人,阮氏便悄悄地好言安慰道:“柳将軍不要太自責,或許你怎麽抉擇、也難以避免悲事。請節哀順變。”
但是安慰的話,顯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。柳升的臉頰,微微開始有點抽搐,好像陷入了一種極度痛苦的感受之中。他的精神也很不好,整個人與起先的從容表現,簡直判若兩人。
“他們被廢太子一黨抓進了诏獄,活生生被餓死的。”柳升冷冷道。
他稍作停頓,便垂下頭喃喃地說道,“我見到母親的遺體時,她已經隻剩下皮包骨頭。那诏獄裏又陰冷又黑,她臨死前忍受着多日的饑餓折磨,究竟是甚麽樣的感受?”
柳升的聲音漸漸變得哽咽,他的手緊緊握着,指骨因太用力而發白,手也在顫抖。
阮氏看他那扭曲的神态,始信佛家人說的一個意思,最難受的、并非憤怒與仇恨,而是内疚。前者的錯誤在于别人,而後者的罪在于自己。
她已不知該怎麽安慰柳升,恐怕說幾句确實沒有用。她怔怔道:“我不該讓柳将軍提到傷心事。”
柳升看了他一眼,長長地呼出一口氣,說道:“我确實不該說這些不相幹的事。平素我并不願意提起,一想起來、便會覺得自己罪無可赦、不該再活在世上;隻有完全不想,才會好受點。今晚不知怎麽了,罷了。”
阮氏留意到,柳升之前談起往事,着重說的是他的母親。
這時柳升好似在調整着情緒,想中止這個話題,神色也漸漸恢複了。阮氏卻終于忍不住說道:“令堂對柳将軍的恩情,應該額外深重罷?”
柳升又看了阮氏一眼,他沉默了片刻,語氣也平和了一些:“先父是個衛所百戶,很早就去世了。我娘獨自把我拉扯大,确實不容易,日子過得很艱難。她也說過,若非爲了養育我,也不會受那麽多欺|辱,吃那麽苦頭。”
他回憶了一會兒,接着說:“她老人家對我真的很好。記得我剛被準許襲任百戶時,到了一個屯堡值守;她怕我吃不好,便帶了一隻自家養的母雞來探視。那隻雞是切好了、洗幹淨的,拾掇得非常細心。”
阮氏點了點頭,卻不知爲何感到一陣心酸。或許因爲結局已經先說了,才會讓平淡的事也莫名傷感。
柳升喃喃道:“每次我在軍中有一點功績,她便非常高興。可是我終于有了出息,還沒來得及回報恩情,卻反把她害死了。我虧欠了娘太多,确實罪孽深重。”
阮氏一陣難受,一不留神竟然掉下幾滴眼淚了,她急忙拿出手帕,避過臉去揩幹眼淚。
柳升回過神,人便站起來,歎了一氣道:“今夜我爲何要說那麽多呢?我這便到門口叫人,把阮夫人護送回去。”
“柳将軍……”阮氏喚住了他。
柳升回頭,用詢問的目光看着她的臉。
阮氏大膽地與他對視,問道:“恩重如山,卻也是愧疚,柳将軍若能自己選,你還想要嗎?”
一句話竟然把柳升給問住了,他愣在那裏,許久沒有動彈。
阮氏聽完了柳升的事,她作爲外人、心裏覺得:那些恩情對于柳升,其實有罪惡感。她這才不禁有此一問。
過了好一會兒,柳升用很低沉的聲音、悄悄說道:“恩重如山沒得選,愧疚與否本來有選的機會,可惜我卻選錯了。人不該隻想着趨利避害。”
……柳升沒有動阮氏一個指頭,他果然叫來了部下,讓他們把阮氏送還住處,并下令不得再爲難阮薦的家眷。
明軍将士用一輛馬車送阮氏,随行還有幾個披堅執銳的軍士。清化的街巷黑漆漆的,百姓人家晚上仍不敢出門。一路上十分沉寂。
随行的漢人軍士都很沉默,确實與安南人的習慣不太一樣。或許是因爲安南國的天氣,阮氏見到的“大越”軍士卒,都比較活潑,愛說話、小動作很多;而這些北方來的人,做事按部就班,很能忍耐的樣子。今天見的那個柳将軍,似乎也是這樣的人。
阮氏很快回到了阮薦的姐夫家裏。滿屋子的人都還沒歇息,這時正是一團亂,阮薦的母親又哭又氣,一邊給人賠罪、說是連累了親戚,一邊又問阮氏被怎麽對待了。
阮氏好生生的,便說起柳升沒有欺負她,可老夫人等都不太相信。阮氏辯解,讓老夫人等瞧她的衣裳頭發都很整潔。但老夫人說她洗過澡,收拾好了才回來的。
當時明軍放走了阮薦一家,來了個武将卻獨獨叫阮氏留下。他們命令阮氏先沐浴更衣,再去見柳将軍;而并非“完事”之後才洗的澡。
可是阮氏又能怎麽讓老夫人相信,她簡直是有口莫辯。一個年輕貌美的婦人,單獨被人留在明軍行轅内,任誰也會懷疑她的遭遇;她情知如此,卻無計可施。
老夫人見她說不出話,又帶着厭惡的表情告誡她:“你要是發現有了,一定堕掉!”
阮氏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,急忙無力地辯解了一通、無非先前那些話。她非常煩躁,便婉言告退,回房去歇着了。
阮氏安靜下來,呆在幽暗的房間裏,甚麽東西都看不太清楚了,卻似乎更容易胡思亂想。
她滿腦子都是柳升的身影,怎麽也揮之不去。柳升說的話、不是甚麽讓人高興的事,但是卻讓阮氏的印信非常深,她一直在想着柳升的心思。
夜色已深,阮氏也不想再出房門,實在不願去面對、家裏那些人的質問。她便幹脆上床睡覺。
半睡半醒之中,阮氏竟然還能想到柳升。那個高大英俊的上國将軍、明國的貴族,在人前風光無比,受人敬畏,卻把溫柔的一面留給了她。他太可憐了,阮氏迷迷糊糊之中、竟把他擁入了懷中,正安慰他的傷痛。
等到阮氏醒來,她想起昨夜那些事,頓時忍不住唾罵了自己一聲。接着又暗自慶幸,好在隻是個夢。如果這樣的心思被周遭的人知道了,不知會遭來多少唾罵。
屋子裏已經亮了,阮氏發現自己睡過了頭,便急忙爬起來,穿衣收拾。
她走出房門時,又遇到了老夫人。老夫人心事重重地問她:昨夜有幾個人,才讓你今早起得這麽晚。阮氏聽罷無言以對。
老夫人又問昨夜阮氏提到的事,明軍将軍許諾、不再爲難阮家的人,是否屬實。阮氏便很認真地說,姓柳的明軍大将确實答應過。
于是老夫人決定,立刻舉家逃離清化、到南邊去找阮薦。
所有人都被吓破了膽,此時人們把離開此地、當作是逃出生天的解脫。大夥兒毫無異意,簡單拾掇好包袱,便帶上驢車往南城門而去。
他們在南城的城門口,經過了守軍武将的一番盤問,果然被準許出城了。
于是一行人不顧路程兇險,出城後立刻逃走。大多人都認爲,最兇險的、莫過于占領了清化城的明軍武夫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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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西風恭祝書友們,新春快樂,豬年好運,都發大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