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城侯張輔,在奉天殿正式被任命爲征夷将軍,奉旨統率京營南征軍、安南都督府、廣西廣東征調的衛所軍等軍隊的全部兵權,并有權宜行事之權。陳瑄爲水師主将,節制參戰的所有船隊,但要遵從張輔的軍令。安遠侯柳升爲征夷左副将軍,河陽侯尹得勝爲征夷右副将軍。
大軍啓程時,天晴有風。人們在京師北邊,好像也能聽到滔滔江水拍打到岸邊的浪聲。
朱高煦率衆,送張輔等将士,直至金川門外。朱高煦賜酒道别,還反複叮囑諸将,要顧及大義、注重輿情宣傳,以降低當地人的反抗意願。
王後陳氏與安南國王陳正元的馬車,也在中軍隊伍中。當大夥兒道别出發時,那馬車簾子被挑開了一角,隻見陳氏已是滿臉淚痕,表情極其傷心,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。
但是她一面傷心欲絕,一面卻曾想盡辦法勸說朱高煦放她回去,人便是如此矛盾。朱高煦隻能坐在馬背上,向那邊揮了幾下手,一時間讓這躊躇滿志的場面、似乎也蒙上了一絲糾纏不清的愁緒。
後面通過金川門甬道的人群,是一股護送“團龍日月旗”的中軍步兵。當他們列隊走出甬道時,朱高煦忽然有了一種恍惚之感、好像不知身在哪個時代。
此次出征的京營将士,大多得到了朝廷新發的戎服,不過作戰穿的戎服,主要顧及披甲、實用;所以将士們幾乎都戴着明軍的寬檐鐵盔,攜帶着各種作戰工具。隻有這股護旗的隊列,穿的是禮服,他們頭上戴的是大檐布帽,身上穿的嶄新灰色衣褲,扛着“春寒”輕铳,卻沒有攜帶彈藥,看起來非常整肅。
不管那火繩槍的威力幾何,但細長的新鍛铳管十分光滑,在陽光下閃閃發光。因爲大檐帽的原因,整齊的軍容與近現代的軍隊十分相似。這樣的場面,讓遠處圍觀的百姓也紛紛側目,完全被這稀奇的隊伍吸引了注意。
古樸的金川門城樓,獅子山上的佛塔,以及遠近的亭台樓閣、水榭拱橋,一切都是明朝風格的典雅景象。而這股軍隊,卻讓朱高煦感受到變革的因素。
在節奏均勻的鼓聲中,衆軍保持着隊列行進,腳步聲十分整齊。騎馬的武将們在馬背上向左側抱拳行禮,朱高煦見狀,也抱拳向他們回禮;“喀喀……”遠近錯落響徹的腳步聲,已經讓武将們的話聲不易聽清。
甬道裏不斷有成隊列的步騎過來了,大多人馬以百戶隊爲單位,各隊前後保持着适當的間隙。這條大路上人馬雖多,卻毫不擁堵,道路一側還留有空隙、讓騎馬奔走的傳令兵來往,京營正軍的軍紀秩序良好。
朱高煦執政後軍費的傾斜,看起來對軍力确有成效。不過他希望、這些京營精銳能發揮真正的作用,帶來實質的國家利|益。
朱高煦觀望了一陣,也不乘坐他的銮駕,徑直騎着馬回城去了。
一衆錦衣衛的大漢将軍跟着朱高煦,騎馬從京師城中的大路行進,直到進了西安門;到西華門時,錦衣衛将士便止步了。
朱高煦卻不下馬,騎馬進皇宮去柔儀殿。宮中不準騎馬,但皇帝想幹嘛沒有人阻擋;最多有文官上書苦口婆心強調禮儀與上天對應,這種事朱高煦都是當耳邊風。
古樸而敞亮的柔儀殿正殿裏一切如常,前陣子他經常與文武官員在一塊兒、商議安南國的事,桌案上擺着的地圖也還在那裏。
可是朱高煦走進來時,忽然覺得這裏好像空蕩蕩的。他這才意識到,住在後殿的人已經走了。
陳氏隻是暫住在這裏,但時間比較長了;平素隻要派宦官傳喚一聲,便能馬上見到她。而今朱高煦一下子還有點不太習慣,總覺得少了點甚麽。
他在那張大桌案後面坐下來,看着上面的奏章和地圖,甚麽也沒幹。過了一會兒,他便無意識地伸手放在額頭上,使勁揉|搓了一陣。
就在這時,太監王貴彎着腰走了進來,抱着拂塵行禮道:“禀皇爺,先前守禦司北署送了一份奏章進宮,沒走通政司的,說是寫了有些重要的東西。奴婢爲皇爺把奏章放在了上邊哩。”
朱高煦應了一聲,伸手拿起最上面的奏章翻開了看。
守禦司北署派人到北方收買了一些蒙|古人,得到消息:蒙古國大汗、本雅裏失汗死了!
朱高煦意識到,蒙古的形勢、又将發生很大的演變。他的注意力,立刻從剛才那種微妙的情緒中脫離,仔細觀閱奏章内容。
從去年底到今年初,明軍進行了一次報|複性的北征,戰役目标是鞑靼人。朱高煦覺得那場仗打得十分不痛快,全軍二十幾萬人吃盡了苦頭。但是鞑靼人好像也十分難受、損失慘重,那本雅裏失汗的王帳被鄂國公平安毀滅之後,率部不斷向西撤退。
結果本雅裏失汗部因爲糧食牧草不足,隻得向西邊的瓦刺借糧。不料瓦刺人反而趁火打|劫,突襲圍攻了本雅裏失汗,将本雅力士本人及大部人馬徑直屠|戮。這個大汗是名義上的“全蒙古國大汗”,他一死,瓦刺人很快扶植了一個新的大汗:答巴裏汗。
答巴裏汗号稱是黃金家族的後人,但究竟是誰、至少明朝現在無從知曉。
而遭受重大損失的鞑靼諸部,實際當權者是号稱蒙古太師的阿魯台。阿魯台因爲實力遭受明軍打擊,對于瓦刺坐大扶持蒙古可汗、趁機東擴的形勢驚慌萬分,又怒不可遏。
這個曾經不惜與明軍二三十萬大軍大戰的阿魯台、打死也不願意求和的人,竟然在蒙古國内部的争鬥中,決定要改變策略了。
被收買的蒙古人、向明朝官員禀報,阿魯台正在向各部落收集良馬,準備遣使、向大明朝廷進貢良駒以示交好。他們似乎想主動改變與明朝的關系,好借明軍的軍力、打擊西邊的瓦刺諸部。
朱高煦看完奏章,便擡頭對侍立在前面的王貴道:“拿到武英殿去,讓内閣與典寶處的大臣都看看。”
“是。”王貴躬身上前,雙手拿起了奏章。
朱高煦決定先聽聽大臣們的意見,但他不用多想,立刻就對繼續北征失去了興趣。
去年北征,朱高煦并不是很情願,隻不過因爲鞑靼人主動襲擾邊境無惡不作,他不想在剛登基時就顯得太軟弱;接着深入草原打了一仗,更讓他認識到,北征簡直是靡費巨大且費力不讨好的事。
但蒙古人似乎對明朝有些誤解。當年元末蒙古人坐江山,天下的起義軍此起彼伏,元朝廷的策略便是誰稱王稱帝、便攻打誰,因爲實在沒法同時進攻多路;這才有了明太祖集團的緩稱王策略。
現在蒙古人,好像認爲明朝也會那麽幹,針對“全蒙古大汗”進行打擊。古人确實過于看重名分和旗幟了。
而事實是,現在從皇帝朱高煦到朝廷大臣,對于無利可圖的戰争,都有點抵觸。朱高煦之所以不顧大臣們的勸誡,執意要對南海、東北亞地區籌謀軍事行動,僅僅是因爲覺得有長遠利益;可對于北方草原,連朱高煦自己也看不到好處。
想通過大規模的會戰,僅憑進攻彈壓解決北方問題,朱高煦試了一下認爲成本過高,缺乏可行性。
至于甚麽黃金家族的旗幟,也不必太過在意。曾經的輝煌早已落幕腐朽、逃不過曆史洪流的車輪,遲早會被蒙古人抛棄的。就像當年中原的“漢”、“唐”字旗幟,曾有極大的号召力,也終被淘汰。
朱高煦已經不願意繼續北征。
問題在于“靖難之役”抽調了太多北方衛所兵力,最近幾年也沒有怎麽經營北方,造成北面國防日漸虛弱;但幸好蒙古諸部也在内鬥,暫時不能真正威脅北邊邊境……所以在北方,朱高煦覺得,有必要重新完善國防體系,占據有利的要地。先行積極防禦國策、考慮建造棱堡,然後再緩緩圖之。
這種大事又會靡費巨大,幸好防備北方遊牧部落、一直是中原的國防要害,容易得到朝野的支持,畢竟誰都需要安全感。
桌案上的幾張地圖擺了出來,有曰本國的地圖、安南形勢圖、鞑靼瓦刺勢力圖、西蒙古那邊的哈密國等複雜的版塊,角落裏還有海圖,一條條線直至“西洋”的印|度、非洲沿岸。朱高煦的手指在上面緩緩移動着。
許久之後,他終于放下了圖紙,仰靠在椅子上,一言不發地陷入了沉思。
幾百萬貫這個數字,以及當年在重慶府附近看到的、衣衫褴褛的徭役和纖夫;山東布政使司已經有餓死人的情況,各種已經被朝廷取締的邪|教、活動頻繁的傳聞;齊泰談起開疆辟土是千秋功業,難以立刻有回報、對眼前狀況有害無益的言論……一個個瑣碎的片段,不斷在他的腦海裏閃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