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某一刹那間,不知怎地,他記憶中的某個片段被喚起了。
(很久以前的往事,他在沿海漂泊時、結識了一個退伍的中年朋友。有一次,倆人在海邊聊到了深夜,說了太多話,大多都忘了、反正不是重要的話。但那個朋友的一些片言隻語,忽然冒到了他的腦海中:女人最在意的還是自己,其次是她的孩子,再次是男人。)
朱高煦忽然覺得,那句話好像挺有道理。
朱高煦走神時,陳氏說話的聲音、聽起來讓人有點恍惚:“陳正元還小,他身邊沒有個親近的人,臣妾不放心。安南國很亂,國中那些文武恐怕不會聽一個孩子的話,陳正元現在須要臣妾輔助。”
“嗯……”朱高煦應了一聲。
陳氏又道:“臣妾也不願離開,隻是放心不下孩兒,回國後定會守節明志。隻待安南國的形勢穩固,若聖上不嫌,臣妾再進京面見聖上。”
朱高煦不置可否,他忽然預感到,如果不強迫陳氏,她可能不會再回來了。即便有男尊女卑的倫理禮教約束,年紀稍大有閱曆的婦人、但凡自己有點本事,似乎不太願意依附于男子;畢竟确實也不一定能靠得住。
比如沈徐氏也是這樣。
不過朱高煦并沒有生氣,他當初去尋找王後陳氏,同樣是出于一種政|治結盟的考慮。他也覺得陳氏的想法,大概是可以理解的。
他早已沒有了要死要活、難舍難分的執念,但想到很快就要分别,情緒仍然籠罩在一種傷感之中。
“也好。”朱高煦道,他轉頭看着陳氏,露出了一絲微笑,“朕便期待着重逢的日子。”
陳氏卻忽然咬了一下貝齒,神情看起來有點難受,接着又幽幽歎了一口氣。她做了一會兒瑣碎的動作,擡起頭小聲道:“臣妾等啓程之前,能再與聖上見一面麽?”她說罷,臉頰上頓時出現了隐約的潮|紅。
朱高煦點了點頭。
永樂初,他率軍征安南國時,聽說了當地的一個習俗。據說當地女子要成親的前夜、或者要與相好的人分開時,要去陪相好睡一晚上。安南國的部族(民族)很多,也不知道那是哪個部族的習俗,反正很多都與大明不太一樣,比如同姓通婚。
剛才陳氏的暗示,難道是說、朱高煦是她的相好?朱高煦沒有多問,也實在覺得,沒必要強求她的意願。
陳氏屈膝執禮告退,接着她便從北邊的殿門離開了。但朱高煦看見了地上的影子,她走到門口時,似乎站了一會兒,還回頭看了一次。
朱高煦沒理會這些小動作,他呼出一口氣,獨自坐在這裏,開始埋頭琢磨桌案上攤開的幾張地圖……
按照大明朝廷部署戰役的習慣,一般是從京師任命帶兵武将,然後派遣一部分京營精銳、以及戰場附近調集的衛所軍,組成一支軍隊,如此進行戰役。
安南國東關地區有近八萬軍戶,再從廣西廣東兩地調集衛所軍戶,便能湊夠兵員;現在需要考慮的是,從京師調遣精銳南下,用裝備精良、訓練有素的京營将士增加明軍的戰鬥力。
京營各部已經裝備了大量火炮、火器。漢王炮問世之後,幾經改良,現在有“天、地、玄”三種字号、口徑不同的火炮;除此之外,正規軍還裝備有攻城的臼炮“洪武大炮”、生鐵雷等軍器。
臼炮就是當年的洪武大炮改進版,内|戰時期,漢王軍因爲沒得到山西官府的鑄鋼大炮技術,隻能改用青銅、用來鑄造洪武大炮。後來南署鐵廠發現,青銅鑄炮可以讓洪武大炮的口徑更大,于是洪武大炮演變成了一種青銅炮。
京營還有大量的“春寒”火繩槍,分輕重兩種型号。重铳主要對付有甲目标,需要支架才能發|射;輕铳的口徑小,比較輕便,用于對付一般的叛軍。
調動京營遠征,要攜帶大量火器裝備,最好是走水路。海軍戰船大量出航之後,現在海上運力不足、風險也比内河大;所以朱高煦認爲走内陸江河,是比較可行的辦法。
以巢湖水師(明朝最大的水軍正規軍)爲主的船隻,可以運送三四萬京營将士、以及随軍的大量槍|炮彈藥。
朱高煦提起朱筆,沿着長江開始畫線。船隊可以從京師沿大江,進入湘江、漓江,抵達廣西布政使司治所桂林府。然後水陸并進,沿洛清江到柳州府。從廣西廣東衛所調集的軍民、與京營在柳州會合之後,押運火器軍械走陸路;通過明軍占領的諒山,進入安南國腹地。
柳升提出、走海路奇襲清化的設想,朱高煦也很想嘗試。
朱高煦尋思了一會兒,想起兩廣、福建的水師有近海航行能力,第一次征安南之戰,朝廷就調集了東南沿海的官軍水師。如果東南水師近海航行,進入北部灣的京泰河口(海防市附近);便能與陸路來的張輔柳升等部會合。
東南水師隻要接到柳升的奇襲軍隊,沿海南下,抵達清化附近的馬江江口;戰略意圖便得以有實現的可能。
考慮到東南的地方水師運力不足,等侯顯從朝|鮮國歸航後、加上龍江港剩下的海船,海軍一部還可以南下增援安南國戰役。
朱高煦初步判斷,巢湖水師可以調運京營陸師三萬五千人左右、以及大批火器。因有東關、兩廣的衛所軍,整個安南戰役,明軍兵力能達到十幾萬人。
在大桌案旁邊坐了很久,朱高煦感到空氣也是熱的,衣裳因汗水而變得濕潤。他有些疲憊,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。
正殿裏有當值的宦官宮女,不過他們都不敢吭聲。朱高煦便猶自在大殿上,慢慢地踱着步子。
大明四面的混亂局面、進展緩慢的設想,讓他心情不太好。他稍微有了一種了無生趣的感受之後,很快又堅定下來,心道:一定要熬到獲得巨大利益的階段。
否則一切都會前功盡棄!以現有的制度、思想,如果一切都沒有改變,也看不到足夠的好處;那麽朝廷做再多事,都是枉然,必定會人亡政息。“鄭和下西洋”的廢除,應該是必然的結果。
因爲農耕帝國自給自足,外部的物資輸入并非必須;在田賦徭役制度下,無論甚麽大工程,都是在簡單地剝|削壓榨百姓,增加朝廷的治理難度。“好大喜功”有害無益。唯有設法将整個國家的運轉、利|益集團都綁上曆史洪流的戰車,保持擴張與進取,才能避免世人在封閉循環之中積弊叢生、沉淪堕落。
這是朱高煦認定的設想,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,誰又知道?
就在這時,太監王貴急匆匆地走到了大殿門外,往裏面看了一眼,他便走了進來,躬身道:“皇爺,通政使司剛收到了侯顯的奏章,侯顯的船隊已經到劉家港了。他們會在五天後到達龍江港,進宮向皇爺複命。”
朱高煦伸手接過奏章,翻開了看。
王貴臉上帶着喜悅的表情,大概是因爲航海的風險比較大,能夠順利回來,本身便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……雖然侯顯等人,此行沒幹成甚麽有價值的事。
“朕知道了,叫有司安排人,到時候去龍江港迎接他們。”朱高煦道。
王貴抱拳作揖道:“奴婢領旨。”
朱高煦又招手道:“等着。”他沉吟片刻,便不動聲色地說道,“他們一到京師,你去叫姚芳進宮來,到柔儀殿見我。”
王貴應了一聲。
去年,姚芳胡作非爲,已經被趕出了錦衣衛。不過這回倒讓朱高煦對他的印象、有了改觀。畢竟是在錦衣衛做官、幹了多年奸細的人,姚芳還沒去曰本國,便找到辦法打聽出了很多消息,這也是本事。朱高煦想親自與姚芳交談,更詳細地詢問一番。
這時朱高煦轉身走回桌案旁,立刻提起毛筆,給胡濙寫了一份手令。
命令胡濙,去叫翰林院官員依照皇帝的意思,寫一份給李芳遠的聖旨;再叫行人司安排好去朝|鮮國漢城的信使。聖旨的内容是,曰本國幕府無禮,對大明朝廷取締倭寇的要求置之不理,朝廷決定發兵征讨對馬島倭寇;命李元芳準備好将士糧秣,但不能輕舉妄動,應與朝廷保持聯絡,聯軍讨伐。
朝廷涉及外交的機構,有禮部主客司、鴻胪寺、行人司、市舶提舉司,不過朱高煦對胡濙最熟悉,所以直接命令胡濙把這件事全權辦好。
朱高煦此舉,隻想先穩住李芳遠,好待安南國的戰役差不多結束了,再發動征伐對馬島的戰役;以避免明軍兩線作戰、加重朝廷在同時期的負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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