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天門那邊,從溫柔鄉裏過來的皇帝、必定正在接受官員們的朝拜。下雨并不會影響早朝,不過人們被允許穿上雨衣,好在奉天門外的磚地廣場上、冒雨進行禮儀。
從皇宮到整個天下,此刻的人們都應該開始做自己的事情了,日出而出、日落而息,人與天保持着同一種節奏。
宦官們也不例外,尚膳監太監曹福,今天不在皇爺身邊當值,但他有自己該做的事。穿戴整齊、戴着一頂紅黑相間帽子的曹福,已經來到了柔儀殿後殿,這邊有負責開關大門、打掃地面的宦官。
曹福問了一句,陳仙真起來沒有?後殿外面的宦官說起來了。
于是曹福徑直去了後邊的那片院子裏,沿着屋檐下的走廊,他來到了陳仙真住的房屋門外。待一個穿着道袍的年輕女子迎到門口,曹福便抱着拂塵主動作揖道:“陳仙姑早。”
陳仙真是見過他的,也馬上回禮道:“曹公公裏邊請。”
“最近天氣不太好,不過欽天監的人說,這場雨下不了太久,不出數日就會放晴。”曹福還沒坐下,便說起話來。對于兩個不太相幹的人、實在沒有甚麽話題,談論天氣無疑是最簡單的開場白。
果然陳仙真十分友善地回應道:“聽說大明朝江淮之間,剛入夏有一種‘梅雨’季節,雨一下沒完沒了。這陣子應該沒到時節,便不至于連綿不絕。”
曹福贊道:“仙姑頗有見識。”他見陳仙真作了手勢、請他入座,便在一把椅子旁坐下,繼續說道,“十來天之前,一支大明的船隊已經出海北上了,要送朝|鮮國與曰本國的使臣回去。最近宮裏又拿了定準,隻待這場雨一停,天氣放晴了,剩下的海船也要啓航,南下經安南國,然後往西洋走。”
陳仙真看了曹福一眼,點了點頭。
曹福便繼續道:“大多海船已先去了劉家港(長江出海口南岸,上海市附近),不過京師龍江港還有幾艘大船候着,順路也能送陳仙姑回去……”
他的話還沒說話,陳仙真的臉色驟變,怒氣好像無中生有一般、瞬間布滿了她的整張臉。曹福事先已預料到,陳仙真會不太高興,但沒想到她的反應如此大。
“回去?”陳仙真怒道,“你們是甚麽意思?”
她的聲音因情緒失控,變得大聲了起來。
曹福按捺住情緒,勸道:“仙姑别急。你進京之時,身份本來是叛軍首領陳季擴的正使,那會兒不是還有副使啥的?這會兒朝廷想與陳季擴叛軍最後商議一次,因此才決定将你送回安南國,有甚麽問題嗎?”
陳仙真的神色是羞憤交加,反問道:“明朝皇帝奪走了我的清白,卻這樣把我打發走,當成甚麽人了?”
曹福起初是非常和氣的,但陳仙真這樣咄咄逼人,讓他也有點生氣了。曹福雖然隻是皇宮裏的家奴,可他在皇爺面前甚麽位置?宮裏的宦官宮女,甚至身份尊貴的妃嫔,誰都會給他幾分薄面,說話大多挺客氣的;現在倒好,竟被一個外藩娘們訓斥!
他冷冷道:“皇爺封了你妃嫔嗎?你自個啥身份,總得有個數呀。”
“欺人太甚了,你們太侮|辱人了!”陳仙真怒斥道,“你這太監去問問皇帝,他對我做了甚麽?”
曹福生氣道:“皇爺哪天臨幸了誰、召誰侍寝,司禮監都有記錄,你說的事卻是無從查起!”
陳仙真滿面通紅,大聲道:“請皇帝親自來對我說,要我走,連面也不見一次嗎?”
曹福已是滿肚子惱怒,但聽到這句話,反而稍微冷靜了一點。他忽然重新意識到,自個是替皇爺來辦差事的,這麽說下去,萬一把差事辦砸了,非得要鬧到皇爺跟前、惹皇爺煩惱,那可就不好啦。這點事都幹不好,怎麽受重用?
“你聽咱家說兩句。”曹福的态度馬上變得好了一些。
“陳仙姑,你得分清楚輕重緩急。你們進京,最要緊的是爲了陳季擴的事兒罷?現在朝廷讓步,給出了非常豐厚的條件招安陳季擴。隻要他願意放棄帝号,歸順安南國國王(陳正元),國王會承認他的宗室身份,給予封爵,他還能得到一塊封地自行治理;陳季擴麾下的大将,都會得到封賞。如此恢複陳氏王國,豈不是皆大歡喜的善事?
朝廷會派遣一名使節,與陳仙姑一道過去。兵部向安南都督府(前交趾布政使司衙門)發軍令,釋放一些俘虜回去知會陳季擴;然後你們乘載海船在清化附近的河口靠岸,讓陳季擴的人迎接你們。若是陳季擴願意歸順,陳仙姑的宗室身份也便名正言順了,何樂不爲?”
就在這時,陳仙真的目光忽然看向窗戶,冷冷道:“想聽便大方進來,這樣偷聽,哪有王後的樣子?”
曹福回頭看了一眼窗戶,卻甚麽也沒看見。
……站在窗戶旁邊的人,正是安南國王後陳氏。剛不久前,陳仙真的聲音很大,情緒也很激動,便引起了陳氏的注意。她忍不住好奇,便走了過來想聽聽陳仙真怎麽了。
陳氏聽明白了個大概,心裏已有不好的預感。那個道姑的恨意,可能會轉移到自己頭上。
都是女人,陳氏當然懂得婦人的心思。如果陳仙真覺得,同時有兩個人對不起她,她多半會更恨其中的女人陳氏。特别是那個男子有能力給予陳仙真好處的時候,這樣的恨意更容易轉移;大概因爲婦人下意識會覺得,女子是競争的對手罷?
或許陳氏在這裏的安穩日子久了,她覺得自己愈發怯弱起來。不知怎麽回事、被那道姑發現之後,陳氏卻有點不想面對。
她想起了在升龍城廂的莊園裏,面對黎利按劍走近,她後退又收回的那半步,大概就如同此時的心情。不願意面對,卻隻能強行撐住。
陳氏走到了門口,出現在了裏面兩個人的目光下。
道姑仙真仇恨的目光看着陳氏,用漢話開口道:“我明白了,就是你在明朝皇帝跟前讒言!”
果不出其然!
陳氏既尴尬、又不舒服,心道:我并沒撒謊,都是你自己說出來的話,甚麽不要受明朝皇帝欺騙之類的言語。
陳氏看了一眼宦官曹福,她記得當時在朱高煦面前、說陳仙真壞話的時候,曹福并不在場。陳氏便用一種模棱兩可的話說道:“你莫要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”
“哼!”道姑仙真冷笑了一聲,“你這樣裏外不一的婦人,知道安南人會怎麽說你嗎?”
陳氏挺胸昂頭,冷冷地說道:“你說的那些話、若是傳到了皇帝耳裏,還想活着回去?知足罷!”
道姑仙真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曹福,又回頭對陳氏說道:“巴不得皇帝殺了我是罷?你給我的羞|辱,總有一天會遭到報應!”
曹福擡起手,說道:“好了好了,二位勿要意氣用事。讓陳仙姑随船隊回國,告訴陳季擴朝廷的善意,這是聖旨,誰也違抗不得!不然那可是殺頭的大罪。陳仙姑,你得收拾準備一下,到了船隊啓航的日子,不管你情願不情願,都得出發。”
他說罷站了起來,向道姑仙真拱手道:“咱家傳的意思你聽見了,告辭。”
曹福轉過身,又對陳氏悄悄遞了個眼色,向門外輕輕揚了一下頭。陳氏看懂了曹福的意思,應該是讓自己一起離開,不要在這裏與陳仙真把事情鬧大。
陳氏連告辭的話也不說,轉身離開之前,又看了陳仙真一眼,隻見陳仙真眼神冰冷,叫人聯想到了毒蛇的信子!
此時陳氏已然明白,陳仙真對她的恨,恐怕沒法再和解。陳氏很想朱高煦幹脆殺了陳仙真;但是現在朝廷還在嘗試招安,恐怕朱高煦不願意殺陳季擴的使臣。
而且陳氏隐約猜測:朱高煦與陳仙真有過肌膚之親,即便現在厭煩這個女人了,卻還是會給她留活路。男女之間那種事,确實十分奇妙。
陳氏想到這裏,便打消了念頭、試圖強求朱高煦除掉陳仙真的想法。她不願意看到,朱高煦對自己有一點厭煩。
兩個人到了走廊上,曹福一改剛才的神情,變得十分客氣,彎腰好言道:“王後您可得消消氣,别與她一般見識。咱家瞎了眼,才讓她有機會靠近皇爺!”
陳氏故作輕松地說道:“算了,她這次回國之後,我與她怕是一輩子也不會再見面。”
曹福點了點頭,抱拳道:“咱家得回去複命,告辭。”
陳氏執禮道:“曹公公慢行。”
她剛轉過身,眼前便又浮現出來陳仙真那充滿仇恨的眼神,印象非常深刻,難以忘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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