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權與道德上天産生了關系,世間規則又是上下尊卑等級森嚴;何況現在朱高煦還掌握了軍|隊,任何人想威脅皇權、絕不是那麽容易的事。當初他在雲南時,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。
他主要部署了一些海外的事情,與沈家也有幾次書信往來。
而今天下午,朱高煦決定早早回後宮,與皇後商議擴充後宮妃嫔的事。
在坤甯宮見到郭薇時,她穿着黃色的常服、頭上戴着鳳冠,手腕上戴着那枚“天作之合”的晶瑩剔透的翡翠镯子。朱高煦感到微微有點異樣。
郭薇不召見妃嫔或诰命夫人時,平素不愛穿皇後禮制的衣裳。那種服飾雖然規格很高,但重點并不是讓女子更漂亮。郭薇愛穿淺色飄逸的襦裙或羅裙,那樣的打扮顯得年輕,讓她看起來不像個生養過孩子的女人;不過有時候她也會跟着姚姬學,似乎想更妩媚一點。
時間還早,夫婦倆在坤甯宮的正殿裏,坐着喝了一盞茶,談論了一陣冊封妃嫔的事。
這時郭薇說道:“妾身許久沒去禦花園了,今日天氣挺好,聖上陪妾身走走罷?”
朱高煦雙手一拍大腿,人便站了起來,痛快點頭答應了。他心道,難怪郭薇今天這副打扮,原來早就準備出門。
“聖上……”郭薇的聲音道。
朱高煦轉頭看時,見她漂亮的小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,他便問道:“何事?”
郭薇終于說道:“妾身照聖上旨意,要送姐姐郭夫人去中都。姐姐想見聖上一面,一會兒聖上在禦花園見她如何?”
朱高煦沉默片刻,便點頭道:“好。”
與郭嫣見一次面,無非花點時間,朱高煦不用一定拒絕。隻要他能夠妥協的事,一般都會依着皇後郭薇。畢竟朱高煦正大光明地、同時與别的女人在一起;或許此時的世人覺得理所當然,但他還是很有感觸的。
他以前有個長輩掙了不少錢,在外面找了個小的。那長輩的老婆多次在公開場合、對親朋好友傾訴她的内心,說要等那男人走不動的時候,從梯子上把男人掀下去摔死、讓其不得善終。.
但在這裏,朱高煦與郭薇仍然保持着良好的關系。他心裏難免覺得郭薇賢惠,所以有回報意願、對她很能妥協。
不過在禦花園與郭夫人見面,郭薇可以不用事先告訴朱高煦的。朱高煦隐約感覺,沐蓁有了瞻圻之後,郭薇好像更加小心謹慎了。
一行人簇擁着朱高煦夫婦的車駕,來到了皇宮西北角的禦花園。朱高煦走下禦辇時,果然看到了郭夫人。
郭夫人跪伏在地行大禮拜見。朱高煦上前做了虛扶的手勢,叫她平身。
皇後郭薇說道:“妾身先到林中走走,待郭夫人奏事畢,妾身再來陪侍聖上。”
朱高煦點了一下頭。郭薇便給太監黃狗遞了個眼色,帶着随從向林中踱去,隻留下兩個宮人、在後面遠遠地跟着。
這禦花園與皇宮同時修建,成于洪武年間,裏面栽的各種喬木已經很高了。而喬木之間用磚石鋪就,并有宮人清理雜草和樹葉。所以這裏乍看微微有點單調,但是比一般的樹林又更潔淨。偌大的樹冠,讓磚地上很陰涼,陽光隻能從樹葉之間投下斑駁的光。
鳥雀藏在樹梢之間,發出“叽叽喳喳”的叫聲,這裏卻仍然顯得很甯靜。不時就有宮人從路上經過,人們都不敢喧嘩。
郭薇已經向前面的一座水池和假山走去了,那假山上堆砌的奇石與熔岩石、不知從何運來,反正在直隸見不到。朱高煦這時才記起,他與郭薇的初次見面,就在那座假山旁邊。
他回過頭,看了一眼面前的郭嫣。
估計因爲高熾去世的事,郭嫣懂得習俗,所以她的衣裳顔色很素淨。淺青色的上衣、素白的長裙,身上也沒甚麽首飾;不過衣裙的料子很好,柔軟而輕的絲綢料子,泛着收斂的光澤。朱高煦見過不少女子,所以看得出來,郭嫣臉上看似素淨、卻細心地施了淡妝。因她的寡居身份,塗脂抹粉顯然不太恰當。
“咱們邊走邊說。”朱高煦慢慢向前走動,表現得還算和氣。
倆人隔着一段不遠的距離,默默地走了一會兒,郭嫣似乎在醞釀着說辭。
現在幾乎所有人面對朱高煦之時,應該都非常耗費精力與心思;人們會事先準備,交談時也非常拿捏分寸。朱高煦對此已經習慣了,有了對幾乎所有人的生殺大權、讓大夥兒覺得伴君如伴虎,他有甚麽辦法呢?
果然郭嫣終于開口道:“有一件事,不知聖上是否知曉。聖上大婚之前,當時的漢王妃人選,本該是臣妾。”
朱高煦頓時轉頭看她,她的臉有點紅、有些緊張,又露出了哀|怨般可憐的神情。
郭嫣輕歎了一口氣,幽幽說道:“後來因臣妾非嫡女,聖上娶的人才是臣妾之妹。一切都是命罷,唉。”
“哦……”朱高煦發出一個聲音,實在不知怎麽回應。
現在說這些,還有甚麽用?
以朱高煦當時的身份,正妻娶誰、完全是父皇母後說了算,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。在新婚之前,他并不知道自己娶的是個甚麽樣的人,對他來說,選誰好像都是一樣的;他确實事先在這禦花園見過薇兒,不過當時并不知道那個小娘是誰。
朱高煦沒有把心裏的話說出來,用父母之命來搪塞郭嫣的哀怨。畢竟她說這些話,不是要朱高煦解釋;隻不過是爲了博取同情吧?
這種示弱的态度,沒讓朱高煦反感。總比她上來就抱怨要好,比如質問朱高煦、害死了她的男人和兒子。
“聖上。”郭嫣在側後喚了一聲。
朱高煦站定轉過身,見她正大膽地擡起頭看着自己,因爲她比朱高煦要矮一些。郭嫣在發現朱高煦似乎無動于衷之後,看不出她是甚麽樣的心情。
郭嫣隐隐吸了一口氣,說道:“故臣妾并不怨恨聖上,隻是失落。您明白臣妾的心麽,相信麽?”
朱高煦沉默了稍許,點頭道:“朕相信。你也要相信,廢太子總歸是朕的親大哥,中都失|火之事,絕非朕的意思。”
郭嫣輕輕搖了一下頭,又點了頭,用哀求的語氣道:“當然信……臣妾這樣軟弱的婦人,對一切都無能爲力,心有不平、可能還有點羨嫉,但最想要的是好好活下去。”
朱高煦沉吟了一會兒。他之前已不太關心、這個已經喪失了所有實力的郭嫣,現在才臨時去想此中幹系。
把郭嫣送去中都,此事其實也不是他的意思,而是皇後與郭家的意願。但是,此前朱高煦确實叫司禮監安排人看着她,免得出甚麽意外;于是才促成了郭家的意願罷?
朱高煦清楚了他的責任,也不想推诿到薇兒的頭上,他便放棄了辯解。
這時他開口道:“郭夫人去中都既能好好活下去,也能得到世人的稱贊(守陵)。朕會下旨,讓中都留守司的人,準許武定侯府、皇後派人去中都與你見面,以免你遭人爲難。”
“聖上……”郭嫣的臉變得蒼白了。
朱高煦好言道:“武定侯是朝中勳貴,薇兒又是朕名正言順的皇後。你是郭家的人,無論住在何處,也不會受到虧待,不要太擔心了。”
郭嫣咬了一下嘴唇,忽然說道:“你好狠心!”
朱高煦沒吭聲,他好像默認了郭嫣的評價。
在他看來,這個世上總有不公、總有犧牲品。那些失敗的人、被邊緣化的人,難免丢掉性命,或是因被掠|奪而生計艱難、喪失尊嚴。完全公平合理的世道,大概隻有理想家們在書籍裏寫的烏|托邦了。
即便身爲皇帝,号稱恩澤天下,但大明朝包括隐戶和婦孺,可能已經有上億的人口,他真的有能力、可以惠及所有人嗎?
朱高煦轉過頭,對後面的宮人道:“請皇後前來。”
宮人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等郭薇等一行人過來見禮了,朱高煦便陪着郭薇繼續在禦花園裏散步。走到了那座假山旁邊時,朱高煦便駐足不前,若有所思地觀望着那座假山。
他轉頭看郭薇時,倆人對視了一眼,好像都想起了甚麽。
朱高煦問道:“皇後那身大小不合适的衣裳,後來放哪兒去了?”
郭薇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:“自然要還的……聖上竟記得那麽久的小事。”
朱高煦笑道:“怕是忘不了。”
郭薇輕歎道:“蓦然回首往事,居然已經過去了八年之久,卻又好像沒過多少日子。”
朱高煦道:“世上最公平的事,怕隻有這個、讓人覺得短暫的數十年人生了。”
郭薇忙道:“聖上必能萬壽無疆。”
朱高煦笑了一下,不置可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