龍江港位于外金川門外十五裏。塘(船塢)中停靠的許多海船,已經煥然一新。大部分硬帆已換了新的,工匠們正在修繕滑繩(滑輪組)、隔水艙、甲闆。港内的人非常多,看上去仿佛變成了市集一般。
而塘邊的一座叫靜海寺的寺廟,幾乎變成了宮中派遣宦官們的行轅,内外有許多錦衣衛與宦官把守。
聖上叫人修編工匠書籍、修繕海船,究竟要幹甚麽?種種迹象已經十分明顯,聖上會将下西洋之功、當作是執政期間的重要大事繼續幹。
夏元吉回過神來:從去年開始,聖上便已開始部署這些事了。讓夏元吉有點生氣的是,他作爲一部尚書,聖上竟然從未與他商量過這件事!
他回家思索了一夜,準備先與同僚們談談。
文官裏的燕王府謀士,因爲“伐罪之役”前後支持廢太子,加上曾對今上進行過迫|害,大多已經被清|算;而所謂的“建文舊黨”,經過了永樂初的血腥鎮|壓,對于今上的安撫、與他們重掌中|央權力的事實,大多非常滿意。
甚麽呂震之流,在恐懼與喜悅的交錯之中,已然屈服于皇權,根本不敢反對皇帝下了決心要辦的事。而像解缙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人,夏元吉卻不想和他多說。
夏元吉思來想去,選擇了兵部尚書齊泰。
齊泰在“伐罪之役”時期,沒有以真名實姓露面;但夏元吉認爲,齊泰可能是舊漢王府的第一謀臣,如同道衍之于太宗。且齊泰在建文年間,就已官至尚書級别,雖不怎麽受建文信任、卻也是太祖留下的顧命大臣。
而夏元吉在洪武、建文、永樂、洪熙各朝都做過官,也算得上是“建文舊黨”,與齊泰能談談。他認爲齊泰不僅有見識,還敢在聖上跟前進言、哪怕是忤逆聖上的話。
夏元吉來到兵部衙署。因爲他與齊泰平級,所以齊泰打開了大門,并且親自出門迎接。
二人來到大堂,夏元吉又說“借一步說話”。于是他們一起走過穿堂,來到後面院子裏的一間套房裏。
胥役上茶之後,齊泰便揮手讓他們出去了。齊泰是個四十多歲、身材有點瘦的人,他從洪武年間就開始做官,算得上是四朝元老,但年紀并不算大,與夏元吉差不多歲數。夏元吉心道:這就是早出仕的好處。
夏元吉比較謹慎,先提到了假物院與海船修繕的事。
不料齊部堂徑直說道:“昨日解學士(侍講學士)上書,極力駁斥‘假物院’,我是聽高寺卿說的。夏部堂在内閣,竟不知此事?”
夏元吉道:“昨日我去龍江港了,路程稍遠,便未到過武英殿。”
齊部堂皺眉道:“‘君子善假于物’之說,出自《荀子》。世人對孫卿(漢代因避諱改名,後世兩個名字都在用)不甚喜。
荀子有王霸之說(隆禮尊賢而王,重法愛民而霸);且認爲人性生而有惡,因此要勸世人學習完善道德;還說‘法後王’(認爲太遠的聖君記載不詳,社會也在變革、不一定适應當前社會的發展,所以要學習近期的聖君)……這些與孔孟之說大相徑庭,與宋代以來的理學更是南轅北轍。
又因荀子的學生李斯,攪亂秦朝以至天下大亂、名聲很差。所以荀子曆來受人輕視。”
夏元吉道:“荀子與孔孟不同,但也是華夏族(漢族先民)的儒家聖人。東坡亦有言,荀卿明王道、述禮樂,而李斯以其學亂天下。”
齊泰道:“話雖如此,但解學士深惡荀子之說,他得知‘假物院’之事後,立刻就上書了。”
夏元吉想起了侯海的話,覺得還挺有道理,便說道:“假物院隸屬于守禦司南署,品級不高,或隻是個書院。并不能因此便揣測,聖上要行荀子之學。”
齊泰點頭稱是。
“聖上對解學士的奏章,作何批複?”夏元吉問道。
齊泰道:“我不知,至今無甚動靜。”
夏元吉又問:“齊部堂作何見解?”
齊泰的表情嚴肅起來,他看了一眼書房門外,沉聲道:“這件事上,我倒覺得解缙的言論有些道理,若聖上無意于荀子之說,又何必用典?”
夏元吉沒吭聲。
齊泰又道:“漢朝獨尊儒術之前,漢宣帝有句話:漢家自有制度,本以霸王道雜之,奈何純任德教,用周政乎?
我擔心聖上之政,也是如此。以守禦司南署這個正三品衙門看來,聖上不僅有荀子之意,還隐隐行墨家之事,這不就是諸子百家、雜之嗎?
可那李斯學荀子不精,雜用法家,以至秦政不可收拾,便是前車之鑒。宋代理學之後,人心大統,更可保國家長治久安。
我覺得下西洋之事,勸不住聖上。不過荀子之說,我等理應勸誡。”
夏元吉沉吟不已,他與解缙的想法完全不同,甚至與齊泰也似乎不一樣。過了一會兒,他便不動聲色地說道:“兵部崇《孫子兵法》,兵家也是諸子百家之一。”
齊泰道:“可總得有一樣,來統馭世人之心。有現成的宋代理學治國經驗,爲何棄之不用?”
夏元吉點頭稱是。
齊泰接着說道:“聖上文治武功,武功之盛、仁德之厚,冠絕諸王。治火器、下西洋之事,并未與臣子商議,可見此事勢不可擋。我等不能反對下西洋,而應旁敲側擊、據理勸誡,提醒聖上此中有禍亂之源。你我方不愧爲忠臣矣。”
夏元吉聽說齊泰愛讀《中庸》,聽罷此番說辭、果然如此,簡直是不偏不倚,十分識大體。
“齊部堂之言,恐怕是此事最好的主張了。”夏元吉開始盡量與齊泰達成共識。
這隻是妥協的結果。
因爲夏元吉與齊泰的想法是不一樣的。大明朝的幾個皇帝,都看上了夏元吉的理财本事,無論誰登基、都會把他從家裏拖出來,不管他願不願意投降,先将戶部尚書的帽子蓋在他頭上再說。于是入仕多年之後,夏元吉的哲理思想,已經從根本上有所動搖。
君臣們對他的氣節、思想根本不在乎,隻想讓他搞錢。成年累月之後,夏元吉好像也對理學不怎麽在乎了,聖上崇王霸之說也好、喜墨子也罷,他都是無所謂的。
隻不過夏元吉預感,下西洋興海貿,朝廷的财政方略,可能會漸漸向宋代的财政法子傾向。而夏元吉不是精通一切,他可能會面臨對新事的不熟悉,怕他這個戶部尚書的官當不好,所以心中隐隐不安。
就在這時,門口來了個人,抱拳鞠躬道:“禀堂尊,宮中太監王貴求見。”
齊泰道:“迎他到大堂,我随後便到。”
來人拜道:“遵命。”
齊泰轉頭看了一眼夏元吉。
夏元吉道:“我不便多留,這就與齊部堂一道出去、與王公公見個面,告辭回去了。”
齊泰點頭道:“也好,恕我不留夏部堂。”
兵部衙署門口,每天都有錦衣衛的坐班,正大光明地監視諸衙。夏元吉走大門進來,他的行蹤肯定會記錄在錦衣衛的卷宗上,所以對宮中太監也沒甚麽好回避的。
二人一起走到大堂上,看見王貴已經到了。
王貴滿臉堆笑,十分恭敬客氣地抱着拂塵道:“咱家見過齊部堂、夏部堂。”
夏元吉與齊泰也拱手回禮,寒暄了一句。
王貴笑道:“皇爺在乾清宮東暖閣,召見大臣議事。諸位尚書大人,咱家得親自來請。夏部堂竟在這裏,咱家倒可以少跑一趟了。”
齊泰道:“臣等遵旨,随後便去東暖閣。”夏元吉也點頭附和。
王貴道:“午門有内官(宦官),二位大人先去。咱家還得去别處哩,告辭告辭。”
兩個大臣執禮道别,齊泰喊道:“來人,送客!”
夏元吉與齊泰對視一眼。如此倒不用分别了,幹脆一起去宮中。齊泰道:“夏部堂,請。”
他們走到午門時,又碰到了一個官員,竟然是解缙!
夏元吉當然有點意外。乾清宮是皇帝寝宮所在,屬于後宮區域,聖上在那裏議事,召見的人肯定不多;通常隻有一個衙署的長官才能參與。而翰林院的長官是翰林學士胡廣,解缙隻是侍講學士。
三人見禮罷,自然就一道進宮。尚書級别的官僚,爲人處世反而比較随和,架子很小;一般拿架子清高的,多是那些小官。所以夏元吉與齊泰都給解缙面子,沒有明目張膽地排斥他。
不出所料,解缙一路上滔滔不絕,開始勸說夏元吉、齊泰與他一條心,合夥反對聖上近期表現出的國策。說得非常嚴重,甚麽“國之将亂”聽得人心驚膽戰。
夏元吉打着哈哈,既不想與他争執,也不贊同。他心道:我還是留着口水,到東暖閣再說罷。
聖上也是不嫌事多,明明知道解缙上書表示不滿的事,商議政務、還叫上解缙作甚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