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寺廟裏住了那麽久,卻未剃度,也沒給慶壽寺作出任何貢獻。
起初僧人們因姚芳的皇親國戚身份,對他有敬畏之心。但新任主持慶慧和尚,讓姚芳去救慶元不成,便已漸漸發現、姚芳這個人似乎已經被皇帝抛棄了;和尚們的态度也就變得愈發不恭。
加上姚芳一住就是近一年之久,僧人們終于開始對他不耐煩。隻是看在他出身的份上,供給齋飯而已。
姚芳也沒有錢,此時早已過得形同乞丐,每日十分消沉。姚家是很富有的,姚逢吉有侯爵、五軍都督官職,姚姬貴爲皇妃;但姚芳不同,他被免去錦衣衛的一切官職之後,便沒有了任何收入,也沒回家拿錢。時間一長,他便變成了如此模樣。
送信的宦官、在一間狼藉雜亂的齋房裏見到他時,也是搖頭歎息。
姚芳一眼就認出,這是妹妹的字迹。因爲姚姬的字寫得很隽秀、十分好看,也很好辨認。
妹妹在信中的用詞不太客氣,就像反過來變成了姐姐一樣教訓他,而且還頗有怨氣。
妹妹在信中寫道,長兄以前爲道衍做事,冷酷無情唯利是圖。後得聖上賞識,卻恃寵而驕不計後果,爲一個婦人肆意妄爲,讓聖上十分失望。
姚芳起初看到罵言,并沒有太多感覺。但他看到妹妹說、聖上對他十分失望時,竟然開始難受起來。
皇帝朱高煦對姚芳十分講情面,姚芳心裏是明白的,也念着恩情。姚芳還非常敬佩朱高煦的爲人與能耐,常常想得到朱高煦的認可和贊賞;朱高煦的态度,對讓姚芳在受多年欺騙之後、重新認識自己很重要。
所以姚芳對這個算是親戚的皇帝,确實感覺到了某種複雜的親情。然而,如同父兄一樣的男性親戚,有時候規矩和權威、反而會蓋過情份;這是與母親或者姐妹的溫情相比,很不一樣。
姚芳小時候就沒見到父親了,後來雖然父子團聚,但他對效忠的朱高煦、反而更加在意。他想起了近一年來,朱高煦對他的不理不問、以及淡忘,還有妹妹提及的失望;姚芳的内心,忽然感受到了難以言表的痛楚……
他繼續看信中的内容。姚姬在前面一直埋怨責罵他,不過畢竟是親妹妹,她的責罵并無惡意;果然後邊的内容,便是爲姚芳出謀劃、試圖找出路了。
姚姬認爲,姚芳應該先回家去,找個媒婆向那個秦氏提親,将秦家娘子娶回姚家。因爲無論大明君臣還是庶民、看待一個人,道德十分重要。
如此就能與大理寺卿高賢甯解釋的理由、不謀而合,那便是因爲姚芳出于傾慕與好意,才在别人的婚禮上幹了那種事;搶親确實不合律法、十分出格,卻更容易得到人們的理解。隻要姚芳娶了秦氏,便能佐證這樣的搶親動機,因爲聯姻又對秦氏的清白負責,姚芳便能得到世人的同情寬恕了。
姚姬在道德上爲哥哥想了辦法之後,又給他找了一條蹊徑:去商人沈徐氏家謀個差事。
去年初,皇帝想辦法免了姚芳的死罪,不過姚芳想重新做官很難。沈徐氏雖是個商人,卻與聖上關系密切,可能會參與一些國家大事。姚芳若在商人沈家先做點事,極可能被聖上留意,重新得到聖上的信任。
姚姬還闡述了一些理由。沈家在“伐罪之役”時期資助過伐罪軍,居功不小,可當沈家想要染指鹽商生意時,卻被聖上阻止了。聖上又把北征期間水運軍需的生意,交給了沈家;并且讓龍江造船廠的工匠,幫助沈家建造海運商船。
以姚姬對朱高煦的了解,他似乎正在謀劃一件長遠的軍國大事,而沈家商人也在部署之内。大哥姚芳若想重回朝廷、爲聖上效力,走商人那邊的路子、正是另辟蹊徑。
妹妹在信中叮囑他,讓他重振旗鼓,勿要喪失志氣。
姚芳在混亂的齋房裏坐了很久,反複看了幾遍妹妹的書信。下午他終于離開了這間屋子。
今日豔陽高照,姚芳走出房間時,感覺陽光十分刺眼。
一如他去年走出诏獄的感受,對外面的世界開始有了不适應感。他的動作還是有點呆滞,或許那些僧人議論的對:姚芳的頭發沒有剃度,心中卻早已剃度。
不遠處的屋檐下有個和尚,稀奇地看着走到了大門口的姚芳。那和尚的眼裏有點鄙視,又仿佛松了一口氣的樣子。想來姚芳就算是家境極好,自己一灘爛泥也很容易被人瞧不起。
姚芳先去了皇城附近,他回家并不順路,但不知怎地走到這裏來了。
他路過了洪武門,現在這副狼狽的樣子、不可能被允許進城門,所以他徑直走了過去。在洪武門的東南邊,姚芳看到了戶部尚書夏元吉;夏元吉正站在一輛馬車旁邊,眼神怪異地瞧着某個地方。
夏元吉顯然沒認出衣衫狼藉的姚芳,他正十分出神地觀望着對面。
姚芳好奇地循着夏元吉的眼神,便見對面有一道大門,一些衙役正在梯子上下忙活,将一塊牌匾釘到大門上方。姚芳定睛一看,那不是聖上的字迹:假物院。
那道門挨着兩個衙門,隻要眼睛朝西邊挪,就能看到守禦司北署、守禦司南署的照壁。所以這個新開的“假物院”,有可能屬于守禦司的衙署。
沒一會兒,守禦司北署那邊,走出來了幾個人,當前的一個是姚芳認識的人:侯海。
侯海步行來到了街對面,到夏元吉跟前作揖道:“下官拜見夏部堂,您這大駕光臨,怎地不派人進來通報一聲?”侯海說罷,朝姚芳這邊看了一眼。
夏元吉回禮道:“本官隻是路過,看見這新挂的牌匾是聖上的題字,遂多看了一陣,無事不便叨擾侯左使。”
姚芳聽罷回顧周圍,皇城東南角這邊、如何“路過”?南邊、東邊都能看到内城城牆,除非專程到這邊的衙署辦事,人們根本不會來這個方向。夏元吉必定是專程來看的。
侯海笑道:“您對那地方有興緻呀,可得錢右使來接待才行。那是南署的地方,還沒‘開張’哩,正在做些準備。”
“不必,不必了。”夏元吉道。
侯海收住笑容,捋了一下山羊胡,便若有其事地吟了起來:“假輿馬者,非利足也,而緻千裏;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絕江河,君子生非異也,善假于物也……”
夏元吉道:“守禦司南署要開私塾,勸人就學嗎?”
侯海搖頭道:“夏部堂見識深遠,不過據下官所知,這‘假物院’的名字、隻是字面意思而已。守禦司南署是幹嘛的?假物院好像是爲了存放、修編一些書籍的地方,都是些有關技藝巧術的東西。裏面有從六部調來的小官吏員,也有翰林院的,還有鐵廠調任的人……”
就在這時,侯海道了歉,徑直往姚芳這邊走了過來。稍近一些了,侯海忽然便驚訝道:“這不是姚将軍嗎?我說怎麽瞧着眼熟!”
姚芳抱拳道:“不敢當,而今我已是一介庶民。”
侯海笑道:“好說好說。”
姚芳又走向夏元吉,抱拳道:“草民拜見夏部堂。”
夏元吉随意拱手,瞪眼道:“你怎這般模樣?老夫竟未認出!”
姚芳搖頭道:“說來話長。”
這個夏元吉是文官,早在建文朝就見過姚芳,但二人本來就不熟,他沒認出姚芳實屬正常。反而侯海因爲原先是漢王府近臣,與姚芳打過不少交道。
寒暄兩句,夏元吉就與姚芳無話可說了。他一個尚書,确實與姚芳這種人沒啥可談的,能說上話,無非隻是看在賢妃、侯爵姚逢吉的面子上。
夏元吉很快轉身面向了侯海。侯海道:“‘假物院’就是個小衙門,從守禦司到南署、到假物院,品級不高,夏部堂爲啥如此在意?”
夏元吉不客氣地說道:“品級不高,卻是個銷金窟。”
侯海笑道:“聖上可說了,南署制作的‘春寒’,再花兩百萬貫也值!何況那也是個正三品衙門啊。”
夏元吉搖頭不語。
姚芳明白夏元吉的意思,也懂一些官府的實情,畢竟他是做過多年武官的人。京師開銷最大的衙門,無非就是六部,不過六部都有自己來錢的法子,并不完全依靠戶部掌管錢糧。而這個守禦司應該是沒有收入的,完全靠撥款。
三人站在一起談論了一陣,姚芳幾乎插不上嘴。他一個武夫,現在又卸任了錦衣衛的官職,難免日漸被官僚們疏遠。
沒一會兒,夏元吉告辭,姚芳也與侯海道别,各自分道揚镳。
姚芳走着,忍不住回頭,又看了一眼那個新設的假物院;連尚書級别的大臣,也專程來觀望,可見其中的牽扯并不是那麽簡單,可能已經到了國家大政的程度。姚芳感覺今上執政之後,有些甚麽東西、好似正在緩慢漸進地變化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