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下午未到酉時,齊泰就離開了兵部衙署。他剛回到皇城西南面的家中,便看見楊芸娘正在院子角落裏,埋頭麻利地洗着衣裳。
芸娘便是皇帝安排,賞賜給他的那個小娘,長得酷似他多年前認識的一個人。
齊泰頓時站在了洞門旁邊,默默地觀察着不遠處的小娘。他的心情非常複雜,甚至覺得光陰有一種恍惚虛幻之感。
去年他把芸娘接回家裏之後,随後便因公務離開了京師、前往北方籌備糧秣。之後事情繁多,他也沒顧得上想自己的事。時隔半年多,齊泰回到京師時,看到芸娘,感受便是如此怪異。
人道是四十而不惑。年過四旬的齊泰,此時卻覺得内心非常混亂迷茫。
他看到芸娘,自然就會想起多娘以前認識的楊氏,有一種熟悉感。
但是齊泰明白,哪怕她們是親戚、芸娘也并非那個楊氏;當初的那些回憶、情義,在芸娘身上都找不到,她根本就是一個陌生人!
何況就算楊氏還活着,她也不是眼前這個年輕的樣子了,歲月會改變她的模樣;正如改變了齊泰那意氣風發的書生模樣。
熟悉又陌生,大概就是這樣的感受。
就在這時,芸娘終于在擡頭的時候、發現了齊泰,她有點局促地慌忙站起來,說道:“老爺你回來啦。”
齊泰點了一下頭,假裝若無其事地、朝那邊走了過去,他說道:“府裏有丫鬟,你以後不用做這些粗活。”
“那奴家沒有用……奴家想服侍老爺。”芸娘道。她帶着緊張與讨好的神情,說幾句話臉也紅了。
齊泰又問道:“你識字嗎,會寫自家名字?”
芸娘搖了搖頭,一雙水靈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他。眼神裏有點自卑,又對齊泰很仰慕的樣子;刹那間的眼神,讓齊泰又想起了多年前的楊氏。
齊泰忙摒除心中的困惑,猶自尋思:目不識丁、連最常見的禮儀也不懂的女子,仰慕我這個年過四旬的人,不過是因爲這富貴雅緻的府邸、以及錦衣玉食的日子罷?
“我以後慢慢教你。”齊泰道。
芸娘聽了很高興的樣子,齊泰是通過她的神情、與瑣碎不知所措的動作看出來的。但她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表達,嘴上說道:“老爺進屋坐着,奴家先給你泡茶,然後就去做飯。”
齊泰點了點頭,往上房那邊走去。芸娘麻利地先洗了手,然後徑直在身上擦了幾下,跟着過來了。
這間上房裏,有一塊屏風。屏風外面有八仙桌、幾案、椅子等家具,齊泰在一張幾案旁邊坐下。芸娘果然忙着去了廚房,應該要取水泡茶。
齊泰甚麽也沒幹,猶自坐在太師椅上怔怔出神。
他心中的困惑與浮躁,不止是有點混淆歲月、人物,還有恩怨。前天聖上在奉天殿賜慶功宴,下旨封柳升爲安遠侯;當時齊泰心裏就很不高興,隻是沒有說出來罷了。
柳升在蒙|古立了大功,于情于理,封侯并無不妥。但人的好惡,有時候并不會因爲道理是非、而有何改變,它本身就是一種個人的恩怨。
直到今天,齊泰才慢慢理清自己的内心。尋根究底,他心中厭惡甚至有點痛恨“靖難功臣”的緣由,張信才是最起初的種子!
張信這個奪走楊氏性命的武夫,在太宗起兵之初、便投靠了靖難軍;太宗能起兵成功,張信居功不小。後來太宗登基,又殺戮齊泰的家眷以及朝中好友;及至太宗駕崩,這些新仇舊恨,不知怎地,在齊泰心裏都變成了對“靖難功臣”的厭惡。
但是齊泰對太宗次子朱高煦,又有好感和感恩。人的私人好惡,有時候就是這麽沒有道理,難以說清。
而且齊泰現在是大明兵部尚書,作爲大明帝國位高權重的人物,他不得不從更大的層面、去思索每一件事。否則他自己也會否認自身,是不是有資格坐在那樣的位置上?
齊泰默念道:古之君子,或許内心亦有恩怨好惡;但君子明白自己的職責,善于反省自思,因此所爲之事、方無過錯。
芸娘端着茶進來了,齊泰聞到了一股清香。他回過神來,看了芸娘一眼,不禁“唉”地歎了一口氣。
就在這時,芸娘怯生生地問道:“奴家是不是比不上三姑(楊氏)?”
齊泰聽到這句話有點意外。這幾天芸娘是逆來順受、十分聽話乖巧;而且她不識字,讓齊泰覺得她可能非常簡單。此時他才醒悟,不管識字不識字,人都是有感受的。
“你和以前的她,相貌雖有些神似,但全然是兩個人,相比較是無用之事。”齊泰好言道。
芸娘輕聲道:“奴家聽說,老爺的家眷……都不在了。老爺若是不嫌棄奴家,就不想有個後人嗎?”她說到這裏,頭也低下去了,臉脖泛紅,不敢面對齊泰。
齊泰也愣在了那裏。中年之後的他,确實早已沒有了年輕時的沖動,不會見到漂亮的小娘、便那麽容易心猿意馬了。
芸娘說得很有道理,隻不過一切都變了味。或許并非眼前的小娘不好,而是齊泰自己已經變了,再也找不到年少時的感受。
“你今夜到我房裏來就寝罷。”齊泰終于開口道。這也是聖上的一番心意。
芸娘紅着臉,“嗯”地小聲應了一聲,點了頭。
……
太陽下山了,一天漸漸落幕。但對姚姬來說,今日似乎才剛剛開始。
她算着日子,今晚朱高煦應該會來賢妃宮。姚姬可沒有杜千蕊的廚藝,叫廚娘準備酒菜之後、她便把時間花在了梳妝打扮上。
此時姚姬仍對着銅鏡,不斷地審視着自己的每一處地方。
銅鏡裏的樣子微微有點模糊,她如玉如雪的肌膚、在鏡子裏變成了鵝黃色,但如同上了一層彩色一樣、看起來更加豔麗。
她又站了起來,仔細地打量身上。桃紅色的坦領裏襯、淺紫色的半臂,素色六幅裙,都用柔軟的絲綢,看起來既有點飄逸,又将她那非常誘|人凹凸有緻的身段顯現了出來。
這樣的坦領樣式,并不像唐朝漢服那樣酥|胸半|露,而是領子比較高的,更顯得矜持;不過姚姬的胸脯非常豐腴飽|滿,而且她裏面穿的抹胸故意用了稍薄的綢緞,所以仔細看能看到兩處惹人遐思的輪廓,卻又不明顯。她覺得好像是一種半推半就、含蓄又含情的意味。
姚姬對今天的衣裳很滿意。
皇宮裏的妃嫔,隻要不是在一些禮儀場合,是可以照自己喜好來穿着的,還允許穿得比官民家的婦人更加大膽;甚至能自己設計衣裳款式。不過皇妃們的服飾一般改動比較小。
宮中貴婦的衣服裁剪,也是世間女子服飾不斷演變的重要來源。那些有品級的诰命夫人,會時不時進宮一趟、拜見皇後與妃嫔;當诰命夫人們發現宮廷中、有新款式時,就會跟着學。夫人們的想法很簡單,皇帝佳麗三千,妃嫔們的衣着能引起皇帝的興趣、一定是别出心裁的有品位的設計。于是衣裳變化被诰命夫人們模仿,接着又會被外面富裕的女人們學到,進而擴散到各地。
姚姬看到鏡子裏自己的豔麗誘|人,又想到很快就能被朱高煦欣賞,她有點激動地在鏡子面前,輕快地轉了一個圈,裙袂随之飄起,如同在仙境。
姚姬平素雖然不像一般婦人那麽呆闆,但也算端莊嚴肅。隻有在朱高煦面前,她常常會變得像個小娘子,毫無顧忌地撒|嬌,提出一些奇思妙想的要求。
一切都因爲朱高煦多年以來的寵愛和縱容。姚姬很享受那樣的寵愛,讓她從小沒有父親庇護的遺憾、好似都得到了補償。
高煦的寵愛是真心的。他治軍治國遵照律法和軍法,平常都很嚴厲;但是姚芳那樣胡作非爲,依然得到了朱高煦的寬恕,他一國之君還想辦法爲姚芳設計後路,不就是怕姚姬傷心?
如今姚姬又深受皇後依賴,在宮中過得很是順心。除了還沒有皇嗣,最讓她煩惱的,卻還是她那哥哥。
皇貴妃沐蓁的娘家勢力漸大,讓皇後郭薇十分忌憚。這些事姚姬看在眼裏,也明白皇妃們的娘家,仍然十分重要。
本來姚家在“伐罪之役”中表現不錯,偏偏她哥自毀前程,讓姚姬十分生氣。而他們兄妹的父親,雖然封了侯,但看起來似乎指靠不上了;長期在土司地盤上的苟活,以及上了年紀,似乎磨滅了姚逢吉的志氣,他已表現得近乎與世無争。
姚姬一想起這些事,便不禁被憂愁所纏。
就在這時,一個女官急匆匆地走到了寝宮門口,屈膝道:“禀賢妃娘娘,聖上駕到!”
姚姬臉上一喜,轉過身道:“随本宮去迎駕。”
刹那間,煩惱已立刻被她忘卻了。
女官帶着一隊宮女簇擁着姚姬。姚姬雖然沒有穿戴繁複規格的禮服鳳冠,隻穿着一身襦裙,但也沒有人能把她比下去。她的美豔,在女子們之中,就像許多綠葉圍繞着一朵奪目的牡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