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高煦很快便傾向于采用瞿能的計策;而不願意放棄戰機!隻消觀察周圍這些大将的情緒,以及迫切想要一戰的願望,朱高煦便不能無視。何況他認爲,機會不小。
但此戰仍然相當之冒險。即便做了皇帝,他面對的事也難以十拿九穩。
“咳……”朱高煦許久沒說話,忽然清了一下嗓子。刹那之間,幾乎所有武将的目光,都齊刷刷地聚集到他的臉上,滿帶期待的神色。
朱高煦忍了一下,說道:“明日卯時之前,諸位将軍再到這座帳篷裏來,聽候軍令。”
衆将隻得紛紛抱拳道:“臣等遵旨。”
朱高煦揮了一下手:“你們都回營罷。明日早起,叫将士們早些歇息。”
大夥兒便執禮告退。
人都是在失敗與悔恨中成長的。以前他沉迷賭|博,便是因爲僥幸心太重,每次下|注時都想着赢,膽子才會那麽大……但現在,朱高煦發現自己的膽子越來越小,因爲他學會了考慮“輸”、以及輸掉之後的後果怎麽承擔。
如果瞿能的軍隊有閃失,朱高煦就會失去兩萬精兵、一個能征善戰的國公。他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威望,也要受到很大影響。
正因有代價,他才沒有馬上決定。他忍住了,準備先等一晚上,再深思熟慮一番!
朱高煦盯着龜裂如岩漿一般的木炭,好像占蔔的人在觀察紋理、以判斷天機。草原上的樹木少、枯草不經燒,而木炭的重量輕,所以明軍辎重攜帶了一些木炭。平時隻有皇帝和大将們才會使用木炭。
這時他收起了面前的地圖,轉過上身遞給段雪恨,又拍了一下地面上的一塊氈毯道:“你過來坐罷。”
段雪恨默默地走了上來,在他身邊跪坐。朱高煦卻是盤腿坐着的。
“我是個很有好勝心的人,一向不服輸。”朱高煦緩緩地開口道。段雪恨沒有回應,不過她的臉已轉過來。朱高煦知道她雖然寡言少語,但是她是能傾聽的人、喜歡聽自己說話。
他微笑道:“來到了這鳥不生蛋的地方,反倒很有些感悟。”
段雪恨用詢問的眼神,望着朱高煦的側臉。
朱高煦看了她一眼,便指着面前的炭火道:“你看看咱們現在的日子,草都長到帳篷裏了,寒夜裏像上古的原始人一樣守着一堆火。文明的遠去,反而讓人感受到了人活着的本質,就是生存、以及生存得更好?”
段雪恨終于開口道:“聖上雖年輕,卻會爲别人着想,大家都願意在您的身邊。”
朱高煦抱拳笑道:“多謝誇獎。”
段雪恨見狀,嘴角露出了一絲笑。朱高煦念念不舍地欣賞着她難得的笑容。
天黑才一會兒,時間還早。朱高煦在炭火邊上,一會兒沉思,一會兒與段雪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。
這時他喊道:“來人,把鞑靼人脫歡帶上來。”
侍衛在帳篷門口應答,重新走了出去。
不久,一個髡發漢子便被侍衛押了進來。他的手臂被反綁着,臉上有鞭痕,身上的毛皮袍子新破了,看起來有點狼狽。
侍衛拜道:“禀聖上,脫歡押到。”
脫歡聽罷一愣,急忙跪到地上,搖搖晃晃地掙紮着歸穩身體,用漢話拜道:“罪臣叩見聖上,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!”
這下輪到朱高煦一愣了。片刻後他便露出了意味深長的微笑,說道:“給脫歡松綁!對于投靠我大明的鞑靼人,朕必寬容待之。你看哈密的忠順王(第一代忠順王是元朝肅王的弟弟,此時是肅王的兒子繼位),真心歸順之後,朝廷待他多好。”
脫歡又叩謝聖恩。
朱高煦指着對面的空地道:“你坐過來。”
脫歡再次道謝,等侍衛給他松開了繩子,他活動了一下手臂,便大咧咧地盤腿坐下。
朱高煦不以爲意,徑直說道:“聽說本雅裏失汗當上蒙古國可汗,時間不長,也不太服衆。朕原以爲,他會抓住這個機會、想通過戰績提高威望,因此要與王師一決勝負。卻沒想到他跑得那麽快,太慫了!”
脫歡道:“本雅裏失汗雖實力不大,威望不小的。他是黃金家族薛禅汗(忽必烈)的後人,多年奔走于四方,以恢複大元的榮光爲己任,很多部落都支持他。
聖上忽然率大軍前來,本雅裏失汗準備不足,未能号令聚集别處的蒙古人。可汗與大臣商議,決定襲擾拖延聖上的大軍,然後北遁,躲避鋒芒,待聖上的軍糧消耗自然就退兵了。”
朱高煦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道:“本雅裏失汗很識時務,知道明軍不可戰勝。蒙古人也如此看重出身?”
脫歡道:“回聖上,諸部都認黃金家族。之前的兀雷帖木兒汗(前任大汗,鬼力赤)是阿速特人,便因不是出身黃金家族,讓瓦刺人有了名義反對。兀雷帖木兒汗鬼力赤又異想天開,想與大明朝廷結盟,打擊不服從他的瓦刺諸部;結果此舉遭緻更多部落不滿,很快被暗|殺了。”
朱高煦若有所思地說道:“難怪蒙古可汗不願意接受大明的冊封。”
脫歡小心地說道:“帖木兒沒死的時候,本雅裏失汗得到帖木兒(跛子)的支持,想東征北平,名義是‘平叛’。”
朱高煦聽罷,不禁啞然失笑。
脫歡又道:“阿魯台支持本雅裏失汗爲大汗之後,瓦刺人更加仇視大元‘朝廷’。大汗得不到實力極強的瓦刺諸部出兵幫助,這才決定北撤,暫且回避。”
朱高煦恍然地點了點頭,一副深信不疑的模樣。
他漸漸地有點佩服脫歡的演技了,說得像真的一樣……如果這真是鞑靼人誘敵深入的奸計的話。朱高煦雖然不能完全确定,但已幾乎認定是奸|計。
這個脫歡的意圖是引|誘明軍上當,假裝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;不過朱高煦倒借機從這個鞑靼高層嘴裏、得到了不少别的信息。
朱高煦繼續套他的話:“爲甚麽瓦刺仇視鞑靼可汗?”
脫歡道:“阿魯台想憑借大元可汗的官制,得到更多的好處;其中一大項收入是與西域‘真|主’地區的生意往來。大汗與瓦刺首領都信了‘真|主’,生意來往甚是方便。但是瓦刺占據好位置,從生意來往中謀利,所以他們知道‘朝廷’阿魯台一直想鏟除他們!”
朱高煦恍然大悟。他到今天才知道,鞑靼和瓦刺的根本矛盾,不隻是因爲新仇舊恨,關鍵還是利益沖突。
朱高煦笑道:“朕看你甚是忠心,便免去你襲擾王師的大罪,待朕打敗了本雅裏失汗,必重賞。”
脫歡以手按胸,前傾上身道:“臣謝聖上慷慨寬容。”
“帶脫歡下去。”朱高煦擡頭看了一眼脫歡身後的侍衛。
等脫歡走了,朱高煦便起身取了羊毛大衣,朝帳篷外面走去。他回頭時,見段雪恨也站了起來。他便做了手勢道:“夜裏特别冷。女子怕寒,你不用出來了,呆着罷。”
段雪恨點了點頭,她的目光在火光中、似乎十分溫柔。
朱高煦走出帳篷時,果然臉上感到了刺骨的寒意。這還沒到十月,從時間上應該還屬于深秋季節,但這邊的夜間已如同過冬了一樣。
空氣十分寒冷,可是頭上依然是繁星密布,天氣晴朗。
地上能看到隐隐約約的火星和火把,此時的軍營裏、遠不如在大明國内那樣明亮;以前的大營,一到晚上到處都是火光。還是因爲草原燃料不足,大夥兒割草燒了一陣,把地面烘熱、墊上毛氈之後便不再燒火了。
朱高煦漸漸感受到,黑暗似乎吞噬了萬物。遼闊的草原,卻讓人感到似乎很壓抑;但或許讓人發悶的并非環境,而是決策……
次日一早天還沒亮,營中大帳外擂了一通鼓,諸将陸續前來觐見。
大夥兒見禮罷,朱高煦稍等了一陣,見諸将沒有新的主張,便徑直作出了部署。命令瞿能爲前軍主帥,準備妥當之後,率軍先行向胪朐河方向追擊。
前軍兵力兩萬,從各軍挑選精銳步兵一萬八千配馬、騎兵兩千組成。朱高煦專門點了河陽侯尹得勝爲列将,随巴國公瞿能北進。因在湖廣大戰時,伐罪軍左翼幾近崩潰,尹得勝部屹立不退;朱高煦還記得他的表現,認爲此人可堪苦戰。
兩萬步騎精銳将于今天之内聚集,所用戰馬喂飽豆類精糧;明日離開大軍主力,先行出發。
時兵部尚書齊泰來到了前鋒軍,見到朱高煦,禀報軍糧狀況。齊泰提醒道:照這樣的消耗、最多半個月内大軍就該回程,否則返回途中将面臨糧秣不足的困境。
尋常時候行軍,将士們都很節省馬力、糧食,騎兵行軍也是步行。但一到作戰前後,軍糧消耗難免加快。
不管怎樣,朱高煦決定全力準備眼前的一役!此役或将是這次北征的最後一戰,軍糧無法支撐、再等待下一次戰機的到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