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彤彤的朝陽懸在天邊,大地上卻灑着黃|色的陽光。斜照的陽光下面,萬物的顔色飽和度很大,将士們身上都仿佛籠罩上了一層橙黃的顔料。
無數的頭盔湧動,放眼望去很多寬檐鐵盔,與北邊的邊軍不太一樣。因爲過半的人馬是從京師調集的軍隊,南方多雨,頭盔都是寬檐。
馬蹄聲、與宏大的腳步聲混在一起,天地間響徹着一片渾厚的“隆隆”噪音。
“咻!”空中傳來一聲高亢的鷹鳴。
朱高煦手裏拿着缰繩,聞聲擡頭看着高遠的藍色天空,便看見了一隻盤旋在天上的鷹。
這種鷹叫海東青,遼東出産,據說能夠偵查敵情;遼東官員在奏章裏吹噓,号稱海東青訓練之後、甚至分得清敵我不同的旗幟。不過之前訓鷹人表演的時候,朱高煦發現其可靠度比較低,聊勝于無罷了。
隻有熟悉海東青的訓鷹人,才看得懂、聽得懂海東青的“語言”。朱高煦是完全不懂的,不過他可以斷定,隘口關(張家口)以南不可能有敵情;所以他猜測,剛才那聲鷹鳴并非敵情預警。
或許海東青在上空、俯瞰到大地上浩蕩的人馬,被場面震驚了,發出的一聲驚歎罷?
除了海東青這種玩意,朱高煦此次北征還做了别的準備。指南針、羅盤等自然不提……還包括有從海軍艦隊調來的技術官吏,他們能用牽星闆、九星圖等工具進行位置定位,這些都是海航的時候用到的東西。
那些東西朱高煦看了很久、愣是沒完全搞明白;但是他清楚是幹甚麽用的。大緻就是幾種粗糙的經緯定位手段,以京師爲中心、确定當時位置與京師的大概距離和方向;然後利用地圖,算出所在的地方區域。
除此之外,随軍有不少蒙|古人,他們是天然的向導。
大明之前的朝代、就是蒙古人建立的元朝。至整個洪武年間,明軍多次與蒙古人大戰;在曆次戰|争中,明軍俘虜了大量蒙|古人。最多的一次,捕魚兒海之役、明軍一次便抓獲了近十萬蒙|古人!
甚至在“靖難之役”時期,朱高煦麾下一個部将叫雞兒的,便是蒙古人。這回也在軍中。
因此明軍要找認路的蒙古人,已是非常容易……
朱高煦張望了一番周圍的行軍景象,尋思着:這次北征,應該不會迷路,也幾乎沒有覆滅的危險。
畢竟現在的蒙古,早已不是成吉|思汗時期了。他們不僅四分五裂,而且以當前的人口和兵力,恐怕對付實名造冊二十五萬規模的大軍、幾乎毫無辦法。
且此時的明軍軍隊,并非王朝末年時的烏合之衆,據有相當的戰力!即便是讓蒙古軍占據一切地利圍攻,也不太可能啃得下來如此龐大的軍隊。
于是他認定:這次出征,能不能抓得住鞑靼軍隊,才是最大的問題!
身披重甲的朱高煦十分敏捷,一下子便踩到馬镫上翻身上馬。他提着缰繩,回顧左右道:“不管怎樣,此番咱們定要找到一股鞑靼人,将其殲|滅,以震懾北方!”
諸将紛紛拜道:“臣等謹遵聖旨!”
近三十萬人,有各種武鋼車、騾車、驢車、馬車、獨輪車,攜帶着火|炮彈藥、大批糧秣辎重。不過隘口關以南這片地方,平坦開闊,大軍得以擺開行軍,仍然保持着日行軍四十多裏的速度。軍隊當天下午便通過了隘口關。
隘口關的正北面是大山,人馬遂走西北方向、從山勢較平緩的地區繞行,隻消一天之後便能到興和守禦千戶所(張北縣)了。從這裏開始,明軍将很快進入蒙古部落活動的地區。
興和所,現在是明軍占領,那裏有一個千戶所軍鎮。但在洪武年間,此地有過反複争奪;去年底那個千戶所也沒起到抵禦蒙古騎兵的作用……
隘口關西北、至興和守禦千戶所之間,有一段大路經過一道山谷地。兩邊的山不高、但很大,山上長滿了荒草和樹木,周圍的人煙也不多。不過那山腳下,到處都能看到墳地,還有一些腐朽的木碑!
路過的無數将士紛紛側目,觀看着那些重疊的墳墓。
朱高煦漸漸想起了往事。
這邊的百姓不多,那些墳裏埋的,都是曆次在草原上陣亡的明軍将士!
朱高煦的記憶裏還殘存着印象,那時他才十餘歲,跟着朱棣一起、不止一次走過這條路。每次在戰場上死掉的弟兄,如果天氣不是炎熱的時候,都會盡量運回到大明國土上埋|葬,好像是怕亡魂找不到回鄉的路……于是有了這麽多墳墓。
諸如此類記憶,現在他沒有感受,但是他眼下看到那麽多墳,心頭便漸漸有些沉重了。
坐在馬背上的朱高煦,不禁向左側前傾上身、抱拳執禮。很快周圍的文武将士都明白了原因,于是人們紛紛側身,向路邊的野墳抱拳作拜。
過了一會兒,朱高煦轉過頭,不禁對兵部尚書齊泰道:“這次北征,朕才感覺到,原來邊境離北平布政使司那麽近。”
齊泰作揖道:“聖上英明。故我大明自洪武以來,北面一直是邊防之重。”
朱高煦點了一下頭,擡頭眺望着北面的天邊。
想當年藍玉進攻北元的地方,捕魚兒海地區、便是鞑靼諸部落經常駐紮的區域;那地方距離這裏,大概還有兩千餘裏。征程才剛剛開始。
……
然而最先到兩千餘裏外的捕魚兒海(貝爾湖)的人,是宦官黃俨。
黃俨有氣無力地坐在馬背上,耷拉着腦袋。他們一行十數人,剛剛穿過一大片廖無人煙的沙漠。烈日當空,滿眼黃沙,沮喪的黃俨昏昏欲睡。
但當他睜開眼睛、忽然看到捕魚兒海時,他的眼睛頓時瞪圓了!
茫茫的一片沙地之外,一望無際的幽藍水面,突地出現在眼前,十分讓人震驚。黃俨急忙擡頭看太陽的方向,四顧周圍,一時間差點以爲自己走錯了方向,來到了東邊的海岸!
旁邊一個兀良哈人用漢話道:“捕魚兒海,聽說過?”
黃俨立刻點頭道:“咱家知道、知道。”
片刻後,身後傳來了一陣激動的吆喝怪叫,幾個蒙古人拍馬沖到了湖邊,徑直跳進水裏,哈哈地大笑起來。黃俨也跟了上去,在湖邊下馬,埋頭鞠水喝了幾口,又往臉上澆水。他長歎一口氣,站直身體,眯着眼睛瞧着前面的奇妙景觀。
黃俨轉頭問道:“到了捕魚兒海,蒙古國大汗的王帳,應該不遠了罷?”
兀良哈人道:“這片沙漠不大,我們再往北走,就能找到阿魯台的牧場了。脫脫是阿魯台賬下的人,他會幫黃公公說話。”
另一個皮膚黃得發油、臉上皺紋很深的大漢,冷冷地向黃俨點了一下頭。
黃俨又問道:“咱家給你的黃金白銀,在蒙古人面前管用嗎?”
“當然管用!沒有人不愛黃金!”兀良哈人笑道,“鞑靼人與大明是敵人,不好做生意,但我們兀良哈人是大明的朋友!鞑靼人需要鐵鍋、馬蹄鐵、茶葉、鹽,會與兀良哈人交易。牛羊馬匹,黃金白銀銅錢,都管用着呀!”
兀良哈人又道:“黃公公答應事成之後,再給我五倍的金銀,可不能忘啦!”
黃俨不動聲色道:“你放心罷,咱家在趙王府啥身份,你知道的。那點财物,咱家随便拿一副畫就值了。”
黃俨一邊說,一邊腹诽:他|娘|的,去年兀良哈人還假裝是鞑靼人,跟着到邊地劫|掠,還好意思說是朋友?
兀良哈人搖頭道:“畫和古董都不行,那些東西在草原上不管用,銅錢太重了,要黃金白銀。”
黃俨點頭應允。
兀良哈人又問:“黃公公在趙王跟前說得起話,爲甚麽要逃去投鞑靼大汗?您許諾的東西,還能拿到嗎?”
黃俨道:“咱家說能拿到,一定能拿到!多的話你不必問,咱家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。總之是,大明與蒙古國是敵人,但漢人與鞑靼人、卻不一定都是敵人。明白嗎?”
兀良哈人搖頭道:“我隻在意那些錢。”
“把牛皮水袋裝滿,咱們要趕路了。”兀良哈人說罷招呼道。
黃俨裝滿了水,重新爬上馬背。他望着北面無邊無際的沙子,心中對前路未知的恐懼、讓他不禁又歎了一口氣。
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了,黃俨哪能往這不毛之地跑?
當時他剛聽到楊普等人敗露了,就知道事情已經徹底完蛋!隻能等死、或者跑路。
當時風聲很緊,他一個閹人在大明國|内不好掩藏身份,太容易被人注意了。離北平近的地方,朝|鮮國是大明的屬國,隻有蒙古國與大明沒太多來往,一直在打仗。
而黃俨又認識一些蒙古人,甚至以前有些兀良哈人、還在他面前卑躬屈膝。倉促之下,他便決定通過這個做買賣的兀良哈人、到蒙古國去投奔本雅裏失汗。
或許,黃俨對大明的見識、人|脈财富,能讓本雅裏失汗看上?可誰又知道結果呢?現在黃俨隻是一條走投無路的喪家之犬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