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十出頭的夏元吉長得面白、臉型方正。他在這彌漫着複雜氣味的龌|龊之地,卻四平八穩地端坐在一張木床上。他的官服與烏紗帽已經取了,但還沒穿囚服、隻穿着白色的交領亵衣坐在那裏,身上也很整潔。
他的神情卻有點沉重,嚴肅的目光下垂,似乎沉思着甚麽。
就在這時,忽然一個聲音道:“聖上駕到!”
夏元吉大吃一驚,馬上擡起頭來,十分詫異地觀望着牢房外面。
過了一會兒,牢房木門外便傳來了“叮叮哐哐”的鐵鎖聲音。鎖鏈打開後、門未開,便聽到了朱高煦的聲音:“這诏獄裏着實要涼快一些,夏部堂不願出來情有可原。朕也來陪陪夏部堂!”
夏元吉立刻跪伏在地,動容道:“臣有罪,竟讓聖上來這等地方,實在罪該萬死!”
朱高煦急忙上前扶住夏元吉,一臉和氣道:“快起來。”他轉頭道,“你們退下罷,朕與夏部堂,就在這裏說說閑話。”
他說罷一屁股便坐下、坐在了夏元吉剛才坐的小木床上,拍了一巴掌道,“你也坐。”
夏元吉忙謝恩,小心翼翼地躬身坐下。
朱高煦開門見山地說道:“咱們之間有點誤會。朕以爲夏部堂辭職,是因那晚的事、不信任朕。”
夏元吉再度詫異,他沒和朱高煦私下裏、面對面交談過,對于如此直言不諱的方式、一時間略微有點不習慣。夏元吉沉吟片刻,拱手道:“臣是聖上之臣,若有異心,怎有臉稱您爲君父?”
“有道理,怪朕小氣了!說開了就好,就好!”朱高煦笑道。
夏元吉聽到朱高煦這麽一說,頓時覺得他一點也不小氣。
朱高煦又道:“隻要咱們相互之間敬重彼此,有啥事是不能談談的?”
夏元吉道:“恩威雨露,皆是聖恩。臣無半點怨言。”
朱高煦點了點頭,想了一會兒,一拍大腿徑直說道:“這樣辦,戶部出五萬貫,内務府出十五萬貫,夏部堂認爲如何?”
此時連皇帝也親自來了,夏元吉不再執拗,忙道:“怎麽辦但憑聖裁,不過臣也有苦衷。現在國庫開銷太大了,沒必要的開支、臣以爲還是節省一些好。”
“朕與你商量哩,剛才的提議,夏部堂贊成麽?”朱高煦道。
夏元吉點了點頭:“臣領旨!”
朱高煦歎了一口氣,問道:“夏部堂覺得朕的起居用度奢靡麽?”
夏元吉拱手正色道:“聖上登基以來,幾無奢靡之費。”
朱高煦道:“那朕爲何會在守禦司南署胡亂花錢呢?夏部堂,咱們君臣之間還要增進理解,守禦司南署的花費、絕非不必要的開支!”
夏元吉不置可否。
朱高煦看了他一眼又道:“每年二十萬貫,看起來很多,實則可能是一本萬利的事業!二十萬貫能幹甚麽?封個禅,修間宮殿,還是能打一場仗?
但是對于那些清貧的工匠、有才能天分的官吏庶民,二十萬貫就是天文數字,就是富貴的希望!朕在别的地方縮減開支,怎麽也要拿出這十五萬貫!”
夏元吉沉吟道:“工匠庶民,能做甚?”
朱高煦道:“漢王炮、開山铳。”
夏元吉頓時一臉恍然大悟,點頭道:“臣大概已明白聖上所言之事,不過這些錢、對國家長治久安能起到多大的作用,臣無法預料。臣隻能拭目以待罷。”
朱高煦道:“好!這是朕目前想到的最好法子了,試試看。”他頓了頓,問道,“夏部堂能出去了嗎?”
夏元吉忙起身拜道:“臣領旨。”
朱高煦走出牢門,喊道:“來人,将夏部堂的官服官帽拿來!”
……有時候朱高煦就是不服那口氣,非得要争個高低!但有時候他也能妥協,哪怕對待比自己弱小的人。畢竟,妥協往往能讓彼此都降低損失,并讓事情更容易解決。
他快速地辦完了這一件事,回到皇宮西邊的柔儀殿。一閑下來,剛才的清晰果決狀态、又漸漸消失了,諸事的煩躁重新回到了心裏。
寬闊大殿中間的大書案後面,朱高煦獨自在那裏坐了很久。殿外陽光明媚,從門外灑進了一片陽光,乍看靜止不動;過了一會兒再看,能發覺陰影在移動。
夏元吉的那番話,更讓朱高煦認定,大多數官員應該沒甚麽問題。眼下有隐憂的,主要是藩王!
他接着想到了新城侯張輔,很快又認爲張輔這種勳貴大将,反而沒甚麽問題;倒是一些不起眼的人物,容易被人忽視,比如皇後的姐姐郭嫣。
當初皇後請旨接郭嫣到皇宮居住,朱高煦順手就給了薇兒個面子。他也沒想到,而今會出這種事,也沒打算把二侄子瞻垲也除掉!
事到如今,反倒有點棘手了!或許可以先找兩個人暗中觀察着,緩一緩再妥善處理。
……
中都失火之事,已經過去了好幾天。這時,消息才漸漸在宮中的人們之間傳開。
皇後之前已知情,但怕姐姐傷心過度,沒有馬上告知;等到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,皇後說怕瞞不住,這才親口告訴了郭嫣。
“哐當!”郭嫣的手一抖,把幾案上的茶杯碰翻了!她的臉色頓時煞白,怔怔地脫口道,“爲甚麽?”
皇後好言勸道:“眼下案情已有進展,乃建文朝太監吳忠、以及建文黨|羽勾結所爲,吳忠的屍首被發現于廢太子住處。事已至此,姐姐節哀……”皇後說到這裏,聲音愈來愈小,眼睛裏滿是同情難過。
郭嫣整個人都僵了,舌頭也仿佛打結了一般,說不出半句話來。
她頓時大哭起來,簡直傷心欲絕。她不僅傷心瞻垲,一時間多年來受的委屈和苦難、都從無盡的淚水裏流淌了出來!
她哭了好一陣,皇後隻能不斷寬慰,拿着手絹給她擦眼淚。
等哭得有點累了,郭嫣猛然想起了“張皇後”的話:你不爲自己作想,爲瞻垲想過嗎?
這句“張皇後”的話,說了兩次,每次的意思是不一樣的。
第一次說,乃是洪熙朝時郭嫣與張氏相争,張氏之言有威脅的意味;第二次是伐罪軍已經進城了,郭嫣見張氏那麽悲慘、便冷笑了一聲,張氏又回敬那句話是提醒的意思……高熾也加了一句:覆巢之下安有完卵?
當時郭嫣沒想那麽多,或許下意識覺得瞻垲才幾歲大、又是庶子,不是太過擔心。
郭嫣想到這裏,身上不禁打了個冷顫,喃喃道:“我做錯了甚麽?”
皇後好言道:“姐姐别多慮,這件悲傷不幸之事并不是姐姐的錯。那個吳忠是當年建文身邊的心腹大太監,不少人都知道的;同謀也是建文餘孽!聖上已派朝中幾個衙門的堂官去查案,必能查得水落石出,嚴懲兇手!”
郭嫣哭累了,呆呆地坐在那裏發怔。她剛才哭泣時、想起多年的悲哀經曆,漸漸開始質疑自己:難道真是我心智不如别人?
皇後的聲音又道:“事發次日,聖上收到八百裏急報;當晚聖上便召集群臣公示此事,并提及天地祖宗,此事與宮中無關,我也覺得聖上絕非那等人!這都是以前的宿仇。”
郭嫣倒是醒悟了過來,她現在的處境,與高熾另外兩個妻妾、有何不同?她能幸免,不過依靠了妹妹是當今皇後!
而妹妹身居皇後之位母儀天下,必定是與皇帝高煦一個鼻孔出氣的。自己要是得罪了皇帝皇後,下場如何?
她尋思着現在還可能依靠的人,父親已經得到聖恩、世襲了武定侯爵,徐氏又不是她的親娘……郭嫣此刻已然覺得無依無靠!
“此事必然與聖上無關。畢竟都是親兄弟,總會有些情分,不至于如此。”郭嫣哽咽道。
皇後微微松了一口氣:“姐姐明白了其中幹系緣由,善莫大焉。”
郭嫣道:“皇後,我想瞻垲了,可否一個人靜一會兒。”
皇後起身道:“過兩天我再來看姐姐,你要保重身子。”
郭嫣含淚點了點頭。
等皇後等陸續離開了,郭嫣便走進卧房,在裏面呆了很久。
吳忠是誰……按照皇後的說法,他曾是建文身邊的心腹太監;事情真的是他做的?
這些事倒是可以慢慢查問清楚。畢竟建文心腹太監,确實不止一個人知道;是不是吳忠做的,既然皇帝當天就公示了密報,父親郭銘應該也知情。
稍微冷靜一點了,郭嫣倒覺得、此事若是高煦爲了“斬草除根”确實是有點蹊跷,一個幾歲大的廢太子庶子有甚麽威脅?
郭嫣猛然想起了一個她從不重視的人:馬恩慧!
頓時馬恩慧的事,陸續浮現在郭嫣腦海裏。馬恩慧的次子文圭被殺,懷恨在心;而馬恩慧曾是建文皇後,能掌控建文心腹太監吳忠這等人,也極有可能!
郭嫣一會兒恨得咬牙切齒,一會兒又傷心害怕、覺得孤立無助,正是脆弱到了極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