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前已發诏令,從北平趙王府調護衛軍一萬三千人,山東兖州魯王府、洛陽周王府、西安秦王府、太原晉王府、大同代王府各調護衛軍一萬人;再從西北的肅王府、慶王府各調集騎兵五千。北方藩王護衛軍将聚集七萬三千人!
再從九邊及諸省調衛所精兵七萬餘衆;以及從京師出動的京營精兵十萬步騎。北征的明軍總兵力将達到二十五萬大軍!
北方諸王的護衛軍最少的也有一萬七八千之衆,多者超過兩萬。朱高煦并沒有一次性調走他們的所有軍隊,不過也讓藩王們的護衛軍整體少了一半。
朝中大臣,對此事幾乎是一片緘默。
除了即将離京的齊泰,既沒有人反對,也無人上書替藩王們說話。齊泰出發前寫了一份奏章,走通政司送入宮中。奏章稱太祖皇帝建諸藩國于各地,本意是守衛疆土、屏|蔽邊疆;今朝廷主動出擊北擊胡虜,藩王理應遣軍随行。
朱高煦坐在乾清宮東暖閣裏,翻遍了最近幾日的奏章,也沒再找到别人上書言及此事。蒙古各地的地圖還挂在東暖閣,最近兩天他批閱奏章、又回到了這裏。
人或難免受他人影響,偶爾朱高煦也會暗自質疑自己:會不會太急了?
這種心情在戰場上經常遇到,每當戰局變得撲簌迷離,主帥便難免會時不時産生動搖。而國事比戰役更加抽象、複雜,朱高煦覺得自己的稍許動搖、隻是正常表現而已。
天色早就黑了,朱高煦的晚飯也是在東暖閣裏吃的。
屋子裏已經點亮了多盞油燈。朱高煦登基後還沒遇到特别緊急的情況,無須連夜辦公;于是在橙黃燈火下的東暖閣景象,他還是第一回見到。
火光的亮光自然是比不上點燈,即便點了許多盞燈,東暖閣裏也隻有比較鮮明的顔色、能被人看清,而顔色較深的牆壁、桌椅、書架都變得朦朦胧胧了。
就在這時,朱高煦感覺到有人繞過隔扇。他擡起頭看時,便見妙錦身着大衫霞帔、頭戴鳳冠走了進來。她抱手在腹前屈膝,款款執禮道:“臣妾拜見聖上。”
貴妃的常服也是繁複華麗,金絲寶石珠玉在燈光下閃閃發光。朱高煦愣了一下,他還是很少見到、妙錦正兒八經打扮成這般模樣。
習慣了她以前常穿道袍、素淨衣裳,朱高煦不免多看了幾眼她現在的樣子。
不過朱高煦忽然覺得,雍容華麗的服飾應該更适合妙錦。她的身段高挑、脖頸挺拔肩背筆直,自有幾分端莊;神情略顯冷清,若是裝扮華貴,便仿若貴婦的冷傲;眼角上挑的杏眼、唇紅齒白的美豔面目很是妩媚,點綴上妝容和鳳冠的珠寶,其豔色更增幾分。
美豔相貌與華麗的衣裳搭配、正是相映成輝,相互襯托增添顔色。
朱高煦有一會兒看着她發怔,妙錦便輕輕擡起頭瞧了他一眼。
“免禮,這邊來坐。”朱高煦這時才忙說道,“我派人去傳你侍寝,以爲你又會找借口推托;因此不慎把這事兒忘了,到現在還沒回寝宮。”
妙錦站直身子,朱唇輕啓、卻終于沒說出話來,她隻是打量了一番禦案上的奏章和卷宗,又擡頭看朱高煦身後的地圖。
朱高煦又問道:“我聽說妃嫔們在坤甯宮見皇後,你也幾乎不去。妙錦有何不滿之處麽?”
妙錦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,輕輕搖頭道:“聖上不必分心,您知道我性情如此。雖少有去見皇後,卻也派人言語了,禮數遵從着上下尊卑,皇後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。請聖上安心。”
“邸報說明白了、我母後曾把你當義女。不過薇兒她們三人,倒是知道實情的,或許一開始着實有點尴尬……”朱高煦沉吟道,“我與皇後都不會怪罪你。”
妙錦聽到這裏,眼神裏露出動容之色,她的語氣也比剛才溫柔了一些:“聖上正在忙着部署北征之事麽?”
朱高煦道:“安排都差不多妥當了,我不急着北上。現在先讓京營及諸路軍隊、向北平布政使司地盤行軍;我還可以等兩個月左右,在六月底七月初率騎兵北上,時間還很寬裕。”
妙錦趁着朱高煦談論正事,便不再說她自己的事。她順着朱高煦的話題道:“聖上似乎遇到了難題。”
朱高煦看了她一眼,伐罪之役時期、倆人長期朝夕相處,他的心情似乎瞞不過妙錦的眼睛。他說道:“常有的事,妙錦不用擔心。”
妙錦忽然面有關切之色,問道:“聖上親征漠北,會有危險嗎?”
朱高煦搖了搖頭,解釋道:“一個王朝,内部的事、常常比外面的問題更麻煩。元朝滅亡後,大明太祖皇帝調兵在遼東、漠北持續打擊北元勢力;而今蒙古部落人口不足,各部難以統一。以他們如今的實力,想要殲滅大明二三十萬規模的大軍,怕是沒那口牙吞下。因此我軍此次北征,雖不一定能取得多大戰果,但隻要不自尋滅亡、蒙古軍便拿咱們沒辦法的。
我隻是稍微有點擔心,北方諸王能不能平靜無事地接受這次調兵。”
妙錦認真地傾聽了一番,輕聲道:“臣妾可不敢幹政,不過聖上出征,定要慎重小心。”
朱高煦口上好言說道:“妙錦既是貴妃,也是我的知己。”一邊說,一邊伸手自然而然地握住妙錦的玉手。
妙錦看了一眼朱高煦的手,并未抗拒。
朱高煦的手放在那裏,一時未語。剛才提到的事,讓他忍不住又在心裏琢磨了一番……
他暫時不是要削藩,而是在試探削弱北方諸王。如果不痛不癢,反倒顯得朱高煦心虛,也起不到甚麽作用;但太過火的話,諸王被逼迫太甚,可能又會引發内|戰!因此朱高煦這次下诏,調走他們一半護衛兵力,以觀後效!
而去年底正值蒙古諸部襲邊,百姓深受其苦。朝廷調兵是爲了北伐胡虜!此時藩王若不顧大局、膽敢亂動,首先便失了大義人心!
于是朱高煦仍舊傾向于認爲,諸王不會妄動。
當年太祖皇帝分封諸王,想法确實挺好,但實際上顯然是個錯誤,給之後的皇帝造成了極大的麻煩;十年内已經爆|發了兩次内|戰,便是明證。
太祖原是想諸王在外,既能鎮守疆域,又能震懾京師的朝廷文武、保障朱家皇統;而且藩國内仍有朝廷官吏,并沒有分疆裂土、破壞大一統的大勢。
看似十全十美的辦法,卻沒能按照太祖皇帝的設想去發展。結果是那些藩王要麽不幹正事,驕奢|淫|逸各種違法,給地方上造成極大的破壞和負擔;要麽就是想造反威脅中|央。可謂是事與願違,弊大于利!
大概這就是人性罷?
正因爲沒有真正的封建諸侯,土地藩國不是親王的私産;親王們便沒有治理地方的動機,本來就身份尊貴,爲甚麽不貪财享樂?又若文武雙全、很有抱負的人,爲何不想着謀奪天下,而非得将生殺予奪的大權授予皇帝、處處受着制約猜忌?
“争鬥着實有些可怕。”妙錦的聲音忽然道。
朱高煦正握着她的手,好像被她感應到了心迹一樣;但并非如此,他隻是剛才不經意間把妙錦的手握緊、表現出了緊張的情緒罷了。
“因此不避世的人,最好得争取實力。”朱高煦沉聲道。
妙錦勉強地笑了一下:“我本來是避世之人,現在不也身在其中難以逃脫?”
朱高煦用玩笑的口氣道:“咱們早就談過了,你那個避世隐居的法子,怕不太現實。山上起居不便,别說賊匪,小小的蚊蟲、就能讓人過得非常不舒坦,簡直是在浪費人生。”
妙錦一時沉默不語,沒有争辯。
朱高煦站起身,拉着妙錦道:“天色不早了,咱們回寝宮罷。”
倆人走到東暖閣門口,妙錦輕輕把手抽了回去,又走在朱高煦旁邊、稍微靠後的位置。走出房門時,外面便能看到許多當值的宦官宮女了。
在挂着燈籠的走廊上步行了一段路,朱高煦轉頭看着妙錦,開口道:“今年北征蒙古,草原荒漠上着實太苦,妙錦便不用去了。”
妙錦應了一聲,說道:“臣妾寫的那本書,這幾個月正好增删潤色;隻待聖上凱旋而歸,書便能寫成。”
朱高煦問道:“叫甚名字?”
妙錦道:“還沒想好。寫的是‘伐罪之役’,但我隻寫了聖上一個人,算不上正經的書。”
“那我便等着拜讀,忽然很想知道、妙錦怎麽理解我這個人哩。”朱高煦笑道。
妙錦輕聲道:“聖上别發火便好。”
朱高煦又笑了一下:“必不至于。”
這時他發現妙錦的臉上已有點潮|紅,等他回過頭時,見寝宮的正門已出現在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