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柔儀殿的大殿被重新布置之後,白天朱高煦很少再去乾清宮東暖閣,他改在柔儀殿召見大臣、處理奏章。
早上朱高煦在禦門朝議結束後,走的是奉天門北面,從武樓西出、再到柔儀殿,比去乾清宮近得多。
而大臣們要觐見,則走午門内的右殿門西出、然後北行到柔儀殿;或是從西華門進皇宮,折道北行至柔儀殿。無論哪條路,都比去乾清宮近。
……朱高煦的腦袋上戴着一頂烏紗翼善冠;身上穿着玄色的窄袖圓領袍、胸口繡着黃色五爪團龍,裏面穿着白綢交領裏襯;腳上是一雙黑色的鹿皮靴。他的身上幾乎沒有飾物,隻有玉帶下面、挂着一枚晶瑩剔透的帝王綠翡翠玉佩。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抖擻,神情鎮定。
曹福觀望了一眼,見皇爺情緒穩定,稍稍安心了幾分;曹福便小心翼翼地走進大殿,向那中間的突兀大桌子鞠躬,然後侍立在一側。
此時朱高煦已停止了談話,招手讓曹福過去。
背對着大殿外的大臣們也紛紛側目,看了一眼曹福。其中有兵部尚書齊泰、巴國公瞿能、鄂國公平安、定國公王斌。
曹福躬身繞過桌案,在朱高煦旁邊俯首,伸手遮住嘴巴、悄悄說起了話。
朱高煦聽完了一番話,便徑直說道:“那楊慶是黃俨的人,鄭和就是他們害死的!王景弘、侯顯與鄭和關系好,想爲鄭和報仇,實乃人之常情。王、侯栽|贓趙王謀反,手段是有些狠辣,不過此事在當時對我長兄不利、緻使僞朝北邊不穩;正因如此,王景弘、侯顯才不可能是廢太子的人!”
曹福聽到朱高煦的敏銳言辭,忙道:“皇爺明鑒!”
他一邊說,一邊轉頭看了一眼幾個大臣。
朱高煦見狀,說道:“在場的人都是朕的患難之交,這些事、你當着大夥兒說便是。”
暫未作聲的幾個文武面露欣然之色。
朱高煦又對曹福道:“王景弘、侯顯等人,朕還要用。你與那黃俨也談不上交好,别再去理會他的人了。”
曹福抱拳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曹福和他的幹爹王貴,都覺得黃俨與鄭和一黨的恩怨十分複雜;但曹福沒想到朱高煦三言兩語、便說清楚了重點……根本不管其中的複雜恩怨,朱高煦隻管侯顯等人是不是廢太子的人!
這時兵部尚書齊泰作揖道:“而今朝廷已下令、抽調北方諸王的護衛,藩王們必定有戒心。宦官黃俨在趙王身邊,得知他的仇敵在朝中受聖上重用,會不會蠱惑趙王、做出一些對朝廷不利之事?”
朱高煦看着桌面稍許,似乎在思索着甚麽。片刻後他便搖頭道:“我三弟高燧不會打仗,卻非任人擺布之人。黃俨一個宦官,以前不過是仗着先帝寵信,現在理應激不起多大風浪了。”
他沉吟片刻又道:“諸王有戒心是沒辦法的事。朕那些叔父、堂兄弟們都是明白人。隻要朝廷還想着削弱藩王權力,必定會産生矛盾。”
齊泰一臉凝重,作揖道:“聖上戰功赫赫,臨朝氣象與建文朝時的光景不可同日而語;且隻調走藩王部分護衛軍,并未将他們逼上絕境,諸王應會妥協才對。但既有人不滿,聖上便不得不防着一些宵小之輩的陰謀詭計!”
朱高煦想了一陣,伸手輕輕一拍桌案,斷然說道:“事已決議,不得不發!齊部堂近日便交代好兵部的事,兵部暫且讓侍郎裴友貞等人管着;你到江北各地去,督促諸布政使司、府縣準備軍糧。”
齊泰拜道:“臣謹遵聖旨!”
朱高煦轉頭看向平安道:“明日早朝,朕封鄂國公爲北征前鋒将軍。然後你先去開平城,統領那些從各王府、各衛所調集的兵馬,整編操練。”
平安抱拳道:“臣遵旨!”
朱高煦又道:“巴國公(瞿能)爲左副将軍、定國公(王斌)爲右副将軍,拜印之後,率京營人馬、糧秣辎重渡江先行;傳召新城侯張輔、江陰侯吳高爲列将,随軍北伐。朕處理好京師留守事宜,随後率騎兵北上,與諸位會合。”
二人也鞠躬應答。
朱高煦恍然道:“對了,曹福你一會兒傳令錢巽,讓他找人嘗試研制四輪馬車,以便将來運載更多的軍糧器械。大軍應于今年七月間,全數聚集于北平布政使司地區,随後揮師北上!”
曹福忙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齊泰仍面有憂色地勸誡道:“漠北無所屏障,聖上禦駕親征,定要小心慎重。”
朱高煦答道:“朕心裏有數,齊部堂勿慮。”
……幾個大臣議事罷,紛紛謝恩告退,離開了柔儀殿。
沒一會兒,太監曹福便走回了大殿,彎腰道:“前安南國王後陳氏在北邊門外,皇爺見不見?”
“叫她進來說話。”朱高煦道。
陳氏從大殿的北門入内,走到了朱高煦的側面,她款款屈膝道:“臣妾拜見聖上。”
朱高煦手裏拿着毛筆,正在寫送給錢巽的命令。他轉頭看了一眼陳氏,道:“王後免禮,大臣們都走了,你随意找地方坐,我馬上就寫完。”
他說罷伸手撓了一下腦門,琢磨那四輪馬車究竟是怎麽回事,不過一時間也想不出來。總之他在大明朝沒見過四個輪子的馬車。
朱高煦寫完了東西,稍微吹了幾下紙面,便遞給曹福道:“這些瑣碎的事,朕想到就得馬上辦了,不然轉頭可能會忘掉。”
曹福雙手接過聖旨,說道:“奴婢即刻送去守禦司南署。”
朱高煦将筆擱在硯台上,轉頭看時,見陳氏正在打量着自己。她見朱高煦轉頭,有點驚慌地立刻避開了目光。
“臣妾最近聽人說起,聖上要北征蒙古了?”陳氏輕聲問道。
朱高煦沉吟片刻,點了點頭道:“不過朝廷的重心,并不會完全向北方轉移;交趾的事,我不會放棄,王後稍安勿躁。”
他頓了頓,一邊思索,一邊說道:“‘伐罪之役’爆發後,我父皇的一些大事進行到一半;本是勢在必行的大事,我若不繼續辦下去,便會前功盡棄。
且在戰争期間,朝廷權威衰弱;戰火未波及北方,以至北方人心浮動,胡虜亦藐視我朝。此時王師北征,确有必要。隻有震懾住胡虜、以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,朝廷才能暫且穩定北邊局面,讓朕有時間從容布局大事……”
這時朱高煦察覺、陳氏一直在瞧着自己,似乎很認真地傾聽着、又似乎沒聽他說的内容。她的臉上隐隐帶着一絲笑容,好像很喜歡聽朱高煦叙述似的。
朱高煦便住嘴停了下來。
過了一會兒,陳氏的神情有點異樣,忽然說道:“臣妾等着複國,等了多年。偶爾會有一種想法,陳朝已經覆亡了,如果再也不能複國……或許也挺好。”
朱高煦聽罷愣了一下,他瞧陳氏的臉時,見她也直視着自己。倆人有點緊張地對視了一會兒,大殿上一陣沉默。她那眼窩稍深、略帶異域風情的美麗臉上,似乎夾雜着沖動、恍惚、迷離的神情。
不能複國、挺好?
朱高煦很快想到後半句:這樣一來,陳氏流亡明朝京師,無處可去,就可以一直留在宮中了?
他沒有馬上回應陳氏。畢竟這個美婦,不僅僅是個漂亮女人那麽簡單;朱高煦謀劃這件事的初衷,就是想在安南國扶植一個代理人,整件事已經長達十年了!若要在一瞬間就放棄,朱高煦沒法那麽沖動。
他一想到更遠、更多的考慮,眼神便有點閃爍起來。
陳氏忽然微微笑了一下,說道:“我隻是随口一說,聖上不必當真。”
朱高煦不動聲色道:“咱們之間說好的一些事,并不算輕巧,王後還是要當真的。你須得多加考慮、下定決心,切勿左右徘徊。”
“聖上說得是。”陳氏輕輕歎了一聲。
大殿上再度安靜。朱高煦也沒做别的事,他的目光從陳氏臉上挪開,将身體向椅子的靠背上微微仰靠,眼睛便看到了大殿的房頂。他盯着上面,卻仿佛沒看任何東西,而是思量着與屋頂毫無關系的事。
陳氏的聲音道:“聖上已貴爲皇帝,擁有了所有東西。可臣妾每次見到聖上,卻總覺得您還有别的期望、并在爲之盡力?”
朱高煦坐正了身體,轉頭道:“人類哪有那麽容易滿足的?”
陳氏笑了一下。她打量了朱高煦兩眼,又輕歎了一聲道:“綢緞果然還是中國之地的好,聖上這身龍袍,看着真是十分平整精細。”
朱高煦順着她的話題道:“朕聽說波斯國、帖木兒國等地的胡商,到交趾占城貿易,購置絲綢時、更願意出高價買産自大明的絲綢?”
陳氏輕聲道:“确是如此,聖上明察秋毫。”
朱高煦一邊與她說着話,一邊用不經意的眼神瞧着陳氏凹|凸有緻的身段。他覺得氣氛十分微妙,就好像水面的蜻蜓一般,一會兒試探着靠近、一會兒又飛到了空中。若即若離,大抵就是這樣的感覺罷。
或因兩個人,各自想要的東西不一樣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