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高煦提及,欲禦駕親征蒙古。
他立刻便聽到了文武官員的一緻“勸誡”。先是淇國公丘福奏請道:“聖上萬乘之軀,不宜再親身涉險。老臣在洪武年間,便曾多次追随太宗皇帝北征,熟知北地;今主動請纓,隻要馬軍十萬,即可攻下北元(蒙古諸部已去大元國号,指鞑靼)!”
接着反對親征的人是戶部尚書夏元吉,夏元吉說道:“聖上禦駕親征,随行人馬必數以十萬計。幾十萬人長途北征,耗費糜大,得不償失!國庫空虛,難以爲繼。”
夏元吉成天哭窮,似乎在永樂時期、他就惹得太宗皇帝幾次發怒。而朱高煦沒有敲打過夏元吉,都是任憑他說、隻是不予理會而已;于是夏元吉愈發過分、每次花錢的事都要反對!
朱高煦看了他一眼,開口道:“夏部堂是戶部尚書,要想辦法充實國庫。”
這時工部尚書茹瑺拜道:“臣在兵部任職多年,略有淺見,請奏聖上。”
“茹部堂請講。”朱高煦轉頭說道。
茹瑺道:“我朝北征有幾個艱難之處,臣以爲是:找不到、追不上;戰機不當時,還可能打不赢。
除此之外,官軍不熟北面地形,隻能沿着既定的幾條道路進軍,以免找不到水源;極大地制約了大軍活動範圍。又因不熟地形、不敢以小股人馬深入,而以大軍出征,糧草耗費巨大;因此不能久持,隻能速戰。”
茹瑺稍作停頓繼續道:“洪武年間,官軍在捕魚兒海大捷。北元尚有大量嫔妃、官吏,尾大不掉跑不了;使得大明官軍俘獲北元近十萬人之衆!但今北元本雅裏失汗麾下諸部,已去除元代官|僚制度;大明官軍,更不易捕捉其主力了。”
兵部尚書齊泰上前拜道:“昔日元朝末年,國内義軍四起,元朝廷不能制。于是義軍中誰稱王、元軍便攻誰。大明太祖皇帝文治武功、緩緩稱王,終于一統天下,或因諸路義軍不能制衡共存矣。聖上明鑒!
今番蒙古諸部,對我大明朝廷最有利的局面、是諸部不能統一;使其各自爲政、相互攻伐,朝廷以便分而治之。
北元可汗衰微,其可汗名義的存留、并不能統一蒙古,反利于制衡諸部。臣以爲,若是大明朝廷簡單地以北元可汗爲對手,恐非上策;攻滅其可汗之後,蒙古諸部可能會通過相互征伐、以強吞弱,而逐漸成爲一體!那時更難以對付!”
“有道理。”朱高煦點頭道,“不過蒙古國自去年底到今年初,襲擾我北邊,燒殺劫|掠無惡不作!本雅裏失汗拒絕稱臣,态度傲慢。朕若不禦駕親征,懲戒其罪,國威何存?”
他一臉正色,說道:“故朕已決意,從北方諸衛所調集步軍戰車、下旨諸藩王調出護衛軍充實兵力,再從京營調集騎兵。集合大軍之後,我軍于今年秋季出發,反守爲攻、進軍北元。既能回應去年北元諸部、襲擾邊境的不義之舉,又能制止今年可能再有的擾邊之害!”
朱高煦說出這番話之後,文官們竟然不反對了!
幾個尚書經驗豐富,都是些老油條。在朱高煦一番話裏、他們似乎馬上抓住了重點:下旨諸王調護衛軍!
永樂年間,太宗皇帝先通過征安南國之役,調兵遣将,極大地削弱了南方諸王的兵權;太宗本來還想北征蒙古,再調走北方諸王的軍隊,隻是沒幹成就被毒死了!
現在朱高煦繼續太宗皇帝的幹法,大臣們能不懂麽?
而削藩,與朝廷諸文武的利益是一緻的。現在皇帝一個人、就慢慢地開始幹那件事棘手的事,大臣們省了多少風險、當然願意妥協!
“親征蒙古”的大事,剛剛還争得很兇;但忽然之間,大多數人似乎達成了一緻。連戶部尚書夏元吉,此時也不反對了。
齊泰率先作揖道:“聖上英明!”諸臣很快紛紛附和。
朱高煦當即輕拍禦案:“就這麽定了!”
議事罷,大夥兒紛紛告退,朱高煦獨留下淇國公丘福。
一衆人在太監王貴的帶引下,往東暖閣外走去。齊泰走到隔扇旁邊時,微微側首,看了一眼仍站在裏面的丘福。
等大夥兒陸續出去了,朱高煦才開口道:“旁邊有凳子,淇國公坐。”
丘福忙抱拳道:“臣謝聖上。”
朱高煦伸手拍了一下禦案上的奏章,徑直說道:“淇國公的奏章,朕看到了。設立奴兒幹都司的事,朕是贊同的;張信雖有大罪,但在‘靖難’之初立了功,朕也記得。讓張信出任奴兒幹都指揮使的事,朕聽從淇國公的建議。”
丘福忙道:“聖上仁德!”
朱高煦不動聲色說道:“朕的話還沒說完。前年‘廢太子’稱帝,把罪都推到朕的頭上,滿朝文武無不緘口;唯有淇國公仗義直言。
淇國公的忠心,朕不能忘;且你老成持重,在靖難功臣裏頗有威望,因此朕須得你坐鎮京師,好讓留守國内的諸臣少惹些事出來。”
他換了一口氣,繼續道:“朕決定今年北征,自有考慮,主要不是爲了建功立業。淇國公資曆老,已貴爲國公,别争那點軍功了;在朝爲官,亦是爲國效力。如何?”
丘福沉默了片刻,起身抱拳道:“聖上開口,臣必當領旨!”
朱高煦笑道:“朕與你商量,算不上聖旨,淇國公可是真心的?”
丘福道:“臣對聖上,心口如一!”
朱高煦聽罷點頭道:“好,那咱們君臣就這麽說定了,改日再叙。”
丘福便叩首謝恩,退出了東暖閣。
接着朱高煦又派太監去五軍都督府,召張信單獨觐見。
二人談了一番奴兒幹都司的設想,朱高煦還叫張信明白:免張信死罪的人不是丘福,而是他朱高煦!并且将來張信的前程,也不是看誰會爲他說話,而是在奴兒幹的官當得好不好……
“對了,洪武年間,隆平侯與齊尚書争的那個歌妓,你還記得長相嗎?”朱高煦忽然問道。
張信臉上竟露出尴尬的漲|紅,他的尴尬、或許并非覺得自己幹的事不齒,而是因爲場合不對罷?畢竟這間屋子,一般是說國事的地方。
朱高煦也知道張信那特别的癖好,當初在北平勸說他投降時、見面的地方就在一個私|娼的家裏。
張信道:“回聖上話,時間過去了很久,不過臣與那女子相處日久,大概還記得。”
朱高煦點了點頭,并不繼續追問張信、怎麽把人折|磨死的。反正張信在私|生活上,應該不是個好人;然而用來幹大事的人,有時候确實沒法要求盡善盡美。
就在這時,太監王貴進屋來了。
朱高煦馬上招呼王貴道:“你在宮裏找個會畫畫的人,陪着隆平侯,畫一張畫像出來。”
王貴抱拳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朱高煦又問張信:“隆平侯知道要畫誰麽?”
張信愣了一下,似乎猜到了甚麽。他忽然“撲通”跪地,哽咽道:“臣明白!聖上愛憐微臣,微臣唯有肝腦塗地以報皇恩!”
“罷了,起來。”朱高煦道,“眼下朝廷裏的人,恩怨太多了;既然大夥兒聚到一起,共同治理大明國家,舊怨能放下的、就放下。再說當初在北平,我勸你投燕王府的時候,說過要幫你處理好與齊尚書的恩怨。我一向是個講信用的人。”
張信急忙千恩萬謝。
王貴帶着張信、離開了東暖閣;過了許久,王貴才返回來。
朱高煦正坐在椅子上,右手掌在額頭上反複摩挲着,想着一些事兒。
過了一會兒,王貴上前小心地說道:“照皇爺的旨意,畫師找到了……如今天下日漸太平,皇爺也不必太過操勞,奴婢看在眼裏,痛在心裏啊!”
朱高煦擡起頭,瞧着王貴,随口道:“人生在世,必有煩惱。不煩這樣、就有那樣,隻看自己更願意忍受哪樣了。”
王貴一本正經地思索了一會兒,又輕聲道:“聖上,還有一件事兒。從雲南來的沈徐氏,今天上午進京了,走金川門進的。”
朱高煦聽罷,馬上說道:“沈徐氏出了錢幫朕打仗,她是商人,不能讓她白投資。你去告訴沈徐氏,讓她安頓好了來皇宮一趟,朕給她封個诰命夫人、再給她先夫追封個官。”
“是,奴婢即刻去辦。”王貴道。
朱高煦看了一眼王貴,覺得他神情異樣,便不禁解釋道:“朕見了她,也是想和她談談正事。有些事文官幹不成、勳貴幹不成,還真得商人。你不要多想。”
王貴忙道:“奴婢不敢!”
朱高煦不以爲意地揮了一下手。
他已經很久沒見過沈徐氏,如今聽說她進京,朱高煦心裏竟然感受到了一種掩不住的喜悅。
想當初在雲南的日子,雖然不是那麽順心,但也留下了許多回憶,隻屬于那個身份、那個處境的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