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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百二十九章春将盡

次日一早朱高煦醒來時,發現大床上空蕩蕩的隻有自己一個人。寝宮裏當值的宮女宦官,已換了一批;昨夜那些人沒有留宿,後來是朱高煦一個人倒頭大睡。

剛醒的時候,他的意識還有點模糊。在某一瞬間,他甚至覺得昨夜的歡愉、仿佛隻是一場夢而已。

他今早體力欠佳,起得有點晚了,便不再去玄武門外、親自帶着将士們跑步。他甚至不想去上值辦公,但尋思着最近朝廷裏、還有不少事沒辦,猶豫了片刻便立刻爬了起來……

前世朱高煦有一段時間想法比較簡單;不過吃了些苦頭之後,一直以來對人的要求和期待、都有所降低。他從來不期許世人發自内心的忠心耿耿,而是從各方面考慮一個人是否能用,比如是否有威脅、是否有才能等等。

像呂震和他女婿張鶴那樣的人,呂震很早就曾向廢太子高熾示好,還被先帝察覺,罷官敲打過他;張鶴在“伐罪之役”期間,做過僞朝的使者。但朱高煦登基後,他們是第一批勸進的官員……朱高煦認爲他們以前向高熾靠攏、隻是爲了投機;便寬恕了他們,仍給呂震禮部侍郎的官職。

最近給齊泰正名的文章不少,朱高煦又下旨吏部:給齊泰任命狀、任命爲兵部尚書;改茹瑺工部尚書。

但是“首惡者”,并不能得到饒恕。三法司陸續定罪,朱高煦陸續下旨“夷其族”的處罰!

今天擺在禦案上的、便是薛祿與楊榮的卷宗,朱高煦随便翻看了一下;等他提起朱筆批複時,竟然覺得視線有點晃、手指也不太穩定。

一想到其中很多人是無辜的,朱高煦心頭十分難受。

不過“謀害君父”這樣的罪名,按照此時的律法必須夷族!否則,朱高煦等人給東宮黨羽的定論,豈不是顯得很心虛?

何況“伐罪之役”中,将士死傷無數,平民也難免被戰火波及!如果朱高煦戰敗了,現在被殺全|家的人,恐怕不止“首惡”,死的人隻會更多、清|算的家族必是數以十倍!

(在前世的時空,那個“漢王”幾乎是誅了九族的。但凡與他有點關系的,别說家眷親戚和部下、便是當地的朝廷官員都被滅了全族,包括山東等地的都指揮使、知府。)

人們爲了生存、爲了榮華富貴争鬥,何其殘酷,誰又分得清楚對錯?

朱高煦拿着筆的手在空中停頓了很長時間,終于将筆毫放在了紙上。

此時他才發現,太監王貴在悄悄地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。

朱高煦側過身,看着王貴;王貴急忙彎下腰眼睛看着地闆。朱高煦便指着身後的那副滿是紅圈的地圖,說道:“春天要過去了,這幅圖已不應景,換了!左邊挂蒙古諸部的地圖,右邊挂交趾省地圖,中間空一處‘留白’。”

王貴躬身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
朱高煦說罷坐在椅子上,目光看着桌面,用手臂支撐着腦袋,久久都沒有動彈。他仿佛在沉思着甚麽。

……

今天的外金川門外,百姓和行人都避讓到了道旁。人們觀望着大路上長長的隊伍。

路中間一大群人馬,有披堅執銳警覺地環視着周圍的大隊騎兵;有四面密封的廂車、連窗戶也用木闆釘死的。但人群前後,就是沒有旗幟!他們顯得十分神秘。

在團團護衛的騎兵隊伍中間,共有兩輛封閉的馬車。

前面一輛有三個人,廢太子以及兩個姓張的妻妾;後面一輛上也有三個人,年紀大小相差很大的三個男孩,最年長的瞻基已經十餘歲了。

在一輛馬車上,高熾發現木闆釘死的車廂上有縫隙。他便忍不住湊過去,再看了一番後面的京師城樓。他已預料到,這是最後一次觀望京師的風景。

而隊伍的前方,便是大江上的一處港口。幾艘水師戰船已經停泊在那裏,等着運送出城的人們渡江。

大隊人馬渡到江北之後,目的地是中都鳳陽。

即便廢太子高熾已被朝廷定罪、确定了“謀君弑父”的大罪;但新皇仍然沒有定他的死罪,隻是下旨将他舉家押送至鳳陽,爲祖先守陵忏悔。

不管怎樣,高熾是新皇的長兄;在這個極其看重倫理道德的時代,不管甚麽理由、明面上親自下令殺親大哥,并不是一件值得世人稱道的事。

……廢太子一家被送去中都,卻少了一個人:那便是郭妃。

新皇登基一個多月以來,郭嫣仍被關押在春和宮的一間房屋裏。不過肖繼恩被逮回京師之後,第二天太監王貴便帶着幾個宦官、到春和宮來了。

王貴揮了一下手,身邊的宦官上前,打開了房門上的鐵鏈和銅鎖。

“嘩啦!”郭嫣臉色蒼白地盯着王貴,但沒有說一句話。她的頭發淩亂、人也瘦了,身上因爲很少沐浴而顯得髒兮兮的。

王貴抱着拂塵拜了一下,客氣地稱呼道:“奴婢見過郭夫人。”接着王貴便又下令道:“給郭夫人開鐐铐!”

郭嫣終于開口道:“早告訴過你們了,我是被栽贓的!郭家有沒有做那等事,我自己還不知道嗎?”

“郭夫人息怒,朝廷評斷是非、總得有一個過程哩,讓您受苦了。”王貴好言道。他在雲南幹錯了一件事,被朱高煦敲打之後、辦事要低調得多了。

郭嫣被解開了鐐铐,揉着手腕,冷冷道:“你們查清楚了才放我,真相必定是張氏所爲罷?!”

王貴沉吟了片刻,說道:“先帝駕崩的緣故,朝廷已有定論,确是東宮之責,東宮黨羽都有罪。不過隻有郭夫人無罪。”

郭嫣皺眉思索了一會兒。

王貴又不動聲色地說道:“郭夫人無罪,乃因您是郭家的人。王妃娘娘(郭薇)馬上要封爲皇後了,鴻胪寺等有司衙門正在忙着準備典禮;王妃娘娘仁德賢明,這樣菩薩心腸的貴人、家人怎麽可能做一丁點不好的事?皇爺也是相信的,所以認定郭夫人必定不知情、實屬無辜!”

郭嫣聽到這裏,便不吭聲了。

王貴又悄悄說道:“王妃給郭夫人求了情的,不然這會兒,您有可能正在去鳳陽的路上。”

郭嫣聽到這裏,臉上露出了似苦似痛的神态,她剛才冷冷的怨氣也消失不見。她喃喃道:“我妹妹的心腸一直不錯……”

“可不是?”王貴道,“能當皇後的貴人,必定積了很多德、更是一個至善之人!”

郭嫣忽然苦笑了一下。

王貴不知道、她的那個笑意是甚麽意思,隻能猜測:大概是在嘲|弄廢太子冊立的皇後張氏?畢竟在郭嫣的眼裏,張氏顯然不是甚麽至善之人。

王貴又道:“郭夫人畢竟是在皇宮裏住過的人,且有過宗室子嗣,因此按禮不能回娘家居住了。後宮的地方,要不就不适合您的身份,要不就是聖上的家眷居住的地方;而東北角現在供着先帝的靈柩,不太好叫您去住。

王妃娘娘親自瞧了地方,覺得西北禦花園附近的那些屋子,還不錯。于是下旨奴婢給郭夫人挑一處院子,再派一些穩重的宮女侍候着。”

郭嫣道:“替我多謝我妹妹。”

王貴應了一聲,說道:“您不能住在武定侯府娘家(新皇封賞功臣時,下旨郭銘世襲郭英爵位),不過若偶爾想回家,隻消讓王妃娘娘恩準,也是可以時不時回去看看的。”

他頓了頓,繼續輕聲說道:“奴婢們看在王妃娘娘的恩德上,必定不會爲難郭夫人,用度甚麽的都不會缺。您也把以前的事兒都忘了罷,好生在宮中養着。很多事哩,過去便過去了;您現在的日子,宮中大多女子們,做夢也做不來啊!”

郭嫣輕輕點了點頭。

“夫人請。”王貴躬身做了個動作。

……郭嫣便與宦官們一起,走出了被關押了近兩年的房間。她擡起頭看了一眼,從樹梢之間灑下來的點點陽光、一陣刺眼。她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。

春和宮的宮室、道路,一切似乎毫無變化。這裏是郭嫣住了七八年的地方,她最好的年華,都是在這裏度過的,所以一切都還是那麽熟悉。

郭嫣包含複雜情緒、仔細觀望着周圍的事物。

這裏留下了她太多的回憶,而想起最多的、仍然是高熾。高熾讓她失望過、讓她喜悅過、傷透過她的心……每件事都那麽刻骨銘心,難以抹去!

郭嫣的眼睛漸漸濕|潤了,看到的東西也模糊了起來。或許她懷念的不是高熾,而是她自己的青春和人生;又或許她懷念不是任何人,僅僅是她自己的感受和經曆。

甚麽都沒變,唯有人和草木這等活物在改變着。草木在時節中枯榮,一棵樹上的粉紅的花瓣在空中飄着,磚地上也灑滿了點點。

今年她沒有看見花開,卻看見了花謝漫天。

“春天好像要過去了。”郭嫣哽咽道,心裏莫名地酸楚崩潰,眼淚嘩嘩往下掉。

王貴歎息了一聲,回應道:“是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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