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軍步騎人馬衣甲鮮明、人數極衆,在南北并行的幾條大路上行軍,陣仗極其壯觀。馬蹄聲、腳步聲以及車輛的“叽轱”轉動聲音十分喧嚣,嘈雜仿佛籠罩在整片大地上。
京師調來的官軍主力,總兵力達到十二萬人!官軍分兵布防了京師、鎮江府、太平州(已降)之後,仍然聚集了十餘萬人,這已經是最後的主力了。
寫着“徐”字的帥旗迎風招展。徐輝祖終于披上了他的甲胄,他騎在戰馬上,在前呼後擁中慢慢行進着。
他身上的盔甲是一副舊的明甲,鐵片邊緣的磨損痕迹很明顯了、穿在他身上有點緊;徐輝祖這幾年長胖了一些。不過那明甲毫無鏽迹、在初春的陽光下程亮發光。必得時常擦拭抹油,一副舊甲才能如此光鮮。
徐輝祖一直沒有忘記他是一員武将,也從未舍棄他的戰甲。
幾天之前,聖上派宦官請徐輝祖挂帥,不過用詞非常緩和,并未有逼|迫之意;其實要徐輝祖挂帥、是很簡單的事,下一道聖旨就可以了,徐輝祖是不可能抗旨的。但聖上沒有那樣做。
這回徐輝祖出戰,全因自願。
他着實有些猶豫,隻因這場平叛之戰、大略上的勝負已經沒有懸念了。不過直隸會戰出現了轉機,叛軍前鋒孤軍深入、使得直隸戰場官軍忽然有了勝算!加上太監海濤不斷暗示徐輝祖,“您隻消打這一仗,便可繼續回家養病了”,徐輝祖認爲這是允許他打一仗的許諾!
對手是高煦本人、平叛之戰中所向披靡的藩王。
機會隻有一次。
徐輝祖前思後想之後,終于舍不下人生中最後一次披甲的機會。他心裏非常清楚,此戰之後、兵權再也與他無緣了!如果就那樣默默地死去、再也聽不見悅耳動人的馬蹄聲号角聲,他必将抱恨終生。
而今,熟悉的戰鼓再次響起、盔甲的撞擊聲如同琴瑟,金戈鐵馬讓人如此迷戀。戰場軍中的一切,對徐輝祖都是美好的。
他在馬上回顧左右的部将,正色道:“無論如何、不計一切代價,俺們一定要赢一仗,否則朝廷與聖上都會淪爲笑柄。”
諸将都凝重地點頭。
不多時前鋒斥候來報:“禀大帥!叛軍駐太平州城,仍未有動靜。其水師已離開太平州,所有戰船調頭向西走了。”
徐輝祖揮手道:“繼續打探!”
“得令!”
身邊的部将道:“叛軍會不會守城、等着援軍?敵船返回是爲了運送援軍罷?”
徐輝祖沉吟道:“水師返回湖廣,船隻逆流行駛,來回一趟非得月餘。俺以爲高煦守城,隻爲了修整兵馬。”
但是徐輝祖也無法完全确定自己的猜測,戰場上連軍情消息也無法确信、何況是敵方主将的決策?
剛才部将所言不無道理,高煦現在兵少、占了城池,而且有援軍可以等待,守城當然是最安穩的法子!
若高煦真要當烏龜,徐輝祖便會感到難受了!十幾萬人攻六七萬人防守的城池,一個多月顯然打不下來;等叛軍水師再運來一股軍隊,強弱形勢就要逆轉了……
徐輝祖臨危受命挂帥、如果最後還是沒能打赢一仗,那他爲甚麽要挂帥出戰?
徐輝祖克制住内心的擔憂,轉頭問道:“俺官軍前鋒離太平州城還有多遠?”
一員武将答道:“回大帥,據報前鋒此時位于太平州城北、約有六十裏開外。”
徐輝祖道:“立刻傳令,前鋒停止前進,原處擇地紮營;叫辎重營也先過去,修建軍營。今日官軍大軍将駐紮于那裏。”
“得令!”
剛才的武将抱拳道:“此時時辰尚早,大帥爲何不盡快進軍?”
徐輝祖道:“開戰之後,若官軍未能将叛軍全軍擊潰,叛軍在戰不利之時、必定會趁夜晚退兵逃跑,高煦叛軍也隻能逃向太平州城。戰場若是靠城池太近,俺們便無法追擊敗軍。
而距離五十多裏地,叛軍想保持軍陣退兵、大部人馬一夜之間卻走不到城池;俺官軍便還有追擊、将其徹底擊潰的機會!”
武将道:“魏國公高明!”
徐輝祖不置可否。他沒有把心裏的擔憂說出來:兩軍想痛快決戰,非得雙方都想打才行。要是高煦不想打這一仗,縮在城裏,會戰怎麽打得起來?
……當天旁晚,徐輝祖在大軍軍營的中軍行轅裏,忽然見到了太監海濤。
海濤被放進堂屋,請借一步不說話。于是徐輝祖帶着他、走到堂屋旁邊的屋子裏。徐輝祖問道:“海公公怎地親自來戰場了?”
“密旨。”海濤道。
徐輝祖忙行叩拜之禮,雙手作出要接旨的模樣。
不料海濤卻道:“皇爺口述的話,魏國公宜盡量拖住叛軍孤軍。欽此。”
徐輝祖空着手收回,向太監跪了一下、他心裏十分不悅。他說道:“臣領旨,謝恩!”
他從地上爬起來,皺眉問道:“這是怎麽回事?”
海濤沉聲道:“皇爺下旨大理寺卿薛岩、查先帝駕崩的真兇,據說王狗兒是最重要的人證。現在案情有了進展,王狗兒說要招供了;因此魏國公應爲薛岩争得時日。”
“哦……”徐輝祖恍然點了一下頭。
海濤抱拳道:“魏國公得顧着皇爺的意思。咱家告辭。”
徐輝祖送海濤出門,心裏漸漸明白了一些緣由。爲甚麽聖上在湖廣會戰之後不問朝政;等到形勢更糟的時候、聖上又忽然忙活起來了……
次日一早,正是元宵節。
将士們身在戰場上沒法過節,但好在直隸京師十分富庶、各樣物資不缺,辎重營還帶着糯米、芝麻、糖等物。各營将士便做浮元子吃,算是過元宵節了。
官軍軍營裏炊煙缭繞,薄霧中隐隐約約飄着芝麻的香味。各營四面都是村莊、市鎮、莊園,富庶的直隸地區人口十分稠密。一時間四面竟然沒有多少大戰将至的氣氛,讓人感受不到危險。
一大早上,徐輝祖手裏端了一碗浮元子。他剛用勺子舀起一個,忽然便有武将走到門外說道:“大帥,叛軍聚集大部兵馬,于今天一早出城!”
徐輝祖聽罷,把勺子裏的浮元子放回了碗裏,一副沉思的樣子。
堂屋裏的衆文武立刻議論紛紛,有人還誇徐輝祖神機妙算。
徐輝祖很快下了軍令:各營就地修整,廣散斥候、盯住叛軍的動靜。
不料當天下午,斥候便報來了新的軍情:叛軍停止了前進!高煦的人馬出城,隻走二十多裏地,便找地方紮營,還弄來了不少豬羊、在軍營烹饪葷菜過起節來!
幾乎所有的官軍武将,都建議大軍明日一早拔營、向叛軍軍營進發,尋敵軍決戰!
徐輝祖在中堂背着手走來走去。因爲昨晚聖上的親信太監來過,徐輝祖眼下不能隻考慮戰事了……如果完全遵照皇帝的旨意,徐輝祖是不用急着開戰的。
即便叛軍再次縮回城池,他們要等到援軍、至少也需月餘;如此也能完成聖上“拖延時日”的意圖。
但是隻考慮打赢叛軍的話,便一定不能讓叛軍去守城!這樣拖下去,官軍毫無獲勝的機會……對官軍最有利的狀況,正如徐輝祖昨日所言:叛軍主動前來決戰、戰場就在此地!
徐輝祖權衡了一番,準備等等。
洪熙二年正月十六日,一整天,已經聚集準備好的雙方大軍、隔着三十來裏地,竟然十分默契地整天都沒動彈一步!形勢十分詭異。
十六日的晚上,徐輝祖沒睡好,反複思量着高煦的企圖。
高煦不願意主動走完這三十裏,估計已經明白徐輝祖駐軍此地的理由;那便是官軍打赢之後,更容易追殺擴大戰果!
但從另一方面考慮,高煦也必定沒有自信能打敗他徐輝祖,所以才會在戰前就想好退路。這樣一想,徐輝祖心裏好受了不少。
但高煦究竟會不會退回太平州城?徐輝祖最不能想通的,正是此事……
正月十七早晨天還沒亮,徐輝祖便召集部将,商議軍務。
軍中有文官出謀劃策:“大軍假意退兵,引誘叛軍追擊,然後調頭與叛軍大戰!”
但是徐輝祖馬上就否決了文官的計策。首先官軍不能真的退兵京師,否則就變成了死守京師城池的局面、有悖禦前議事的朝廷決策。其次,假裝退兵這一招,連徐輝祖也騙不過,根本無法讓高煦上當!
徐輝祖自己也是個用計謀的人,但他認爲高煦更加狡詐。這些手段對付高煦,沒有任何作用。
徐輝祖終于拍案道:“今日拔營、繼續向南進軍,在叛軍北面五裏紮營!”
一天行軍約二十五裏地,當然非常輕松。徐輝祖下令大軍隻走二十五裏,便是準備十八日一早開戰!
如此一來,直隸會戰、便有一整天的時間作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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