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兒子邱松同樣在府上當閑人。隻有孫子丘祿還在五軍都督府做官,沒有甚麽實權,而且丘祿的同樣侍衛随從、都是朝廷安排的人。不過丘祿能在五軍都督府出入,倒讓邱福知道了不少事。
丘祿的待遇不錯。正是因爲洪熙帝登基之初,丘祿怕事、勸過爺爺不要忤逆朝廷。
這天旁晚,孫子丘祿下值回家,照常來到了邱福的房裏、問祖父安好。
丘祿的神情十分輕松愉快,上前敬茶時沉聲道:“漢王要打進京師了!果然還是祖父看得遠,孫兒敬佩之至。”
不料邱福毫無得意與激動的表情,他反而臉色有些疑慮,叮囑道:“祿兒在官署裏,萬勿提起漢王。最好别出頭,該你幹的差事就幹,不該幹的都當沒看見,更别多嘴!”
孫子一副思索的樣子。
邱福冷冷道:“當年‘靖難軍’都已到京師城外,徐增壽下場如何?俺們家啥也沒幹,在這節骨眼上,你不要觸那個沒一點鳥用的黴頭。”
孫子恍然抱拳道:“孫兒謹遵祖父教誨。”
“其實俺真沒有想到,漢王能幹到這個地步……”邱福神情複雜地說了一聲,“當初俺就是替他不平罷了,更是不服他大哥!”
邱福一陣出神,回憶起了當年的往事。
靖難剛剛成功之時,邱福曾多次勸漢王争取太子的位置。“靖難之役”中本來高煦就出力最大,讨要皇儲的位置沒甚麽不對!邱福還說過,靖難的老弟兄都想着高煦能做太子!
但是高煦當時的表現畏畏縮縮,還說甚麽長兄是嫡長子、太子正該長兄,大家應該和和睦睦,不能讓長兄難以自處;那時高煦是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!邱福非常之不悅。
不料先帝駕崩之後,高煦直接起兵、席卷天下,哪裏還想過他大哥怎麽自處?他大哥已經稱帝了,這時高煦起兵反對,就是一副你死我活的做法;比起當年隻争太子,狠心多了……
現如今邱福回過頭去一想,漸漸醒悟,似乎高煦在永樂朝一直示弱隐忍的做法、才是對的。
要不是高煦從來一副無心皇位的态度,他能領兵去打安南國嗎?又怎能在雲南培植黨羽勢力?說不定會被安排在一個無險可守、能被朝廷監視到的地方就藩;真到了該起兵的時候,連他自己也不想起兵了,沒有實力怎麽起兵?
邱福琢磨着:如果高煦當初去争太子位,一旦不成功,極可能發生剛才推測的事!因爲先帝既然選中了皇儲,便不可能給朝廷種下動|亂的隐患!爲了大局,隻能犧牲高煦了。
當年高煦還不到二十歲啊!
“老夫這輩子沒服過幾個人,高煦算一個。”邱福喃喃說道。
邱福看了一眼躬身在旁的孫子,低聲告誡道:“孫兒記住俺的話。将來不管發生甚麽事,你一定要站在漢王那邊,絕對錯不了!将來還有比‘兩萬人從雲南打下大明江山’更不可能的事嗎?”
孫子拜道:“孫兒謹記祖父教誨!”
……北鎮撫司下設的其中一座诏獄,位于洪武門内。
翰林侍讀高賢甯走出他上值衙署、從後門出去;然後繞道洪武門,便能看見诏獄的大門了。
高賢甯手裏抱着一疊卷宗,走這兒路過。他正好看見了大理寺卿等一行人,從千步廊那邊、正往洪武門方向走來。而此時是上值辦公的時間。
今天高賢甯覺得很奇怪,他發現了幾次:薛岩和錦衣衛指揮使譚清在一起,行色匆匆。
但是聖上并未召見别的大臣,隻有薛岩等人頻繁活動……而且他們每次急匆匆走的方向,不是進皇宮、就是去诏獄!
于是今日下午,高賢甯發現薛岩等人從皇宮出來,他便假裝從洪武門内路過、想确定薛岩等究竟要去哪。沒一會兒,高賢甯微微轉頭一看,果然見到大理寺卿薛岩、走進诏獄大門去了!
高賢甯腳下沒停,一路繼續往北走。他繞到千步廊上,然後走翰林院的正門又回到衙署。
外面還在下雪,高賢甯走進大堂,便拍打着身上的雪花。
坐在公座上正握筆書寫的内閣首輔、左春坊大學士、翰林編修胡廣看了高賢甯一眼,說道:“旁邊燒着炭,高侍讀烤烤。”
“多謝胡編修。”高賢甯作揖道。
他便默默地走到火盆邊,伸出手烤火。胡廣又擡頭看了一眼,繼續寫東西。
大堂上沒幾個人,最近翰林院的事越來越少了,政務多半隻是派人去禦門寫寫聖旨。
洪熙朝以來,朝廷一直在調兵打仗,皇帝沒有下旨修史修書;最近這些天、聖上又開始理政,部堂寺卿不再到翰林院來議事。翰林院很快便清閑下來。
高賢甯還在琢磨大理寺卿薛岩、究竟在忙活甚麽?
大明朝的大理寺、刑部、都察院形成律法上的三權制衡;大理寺不負責一般的案件。眼下大理寺卿過問的事,必定是重大案件、極可能是涉及皇室勳貴的欽案!
就在這時,胡廣身邊的書吏向兩個官員先前行禮,拿着案牍出去了。
大堂上片刻之間隻剩兩個人,高賢甯趁着這個時間,便轉頭看了一眼大堂外面冷得簌簌發抖的錦衣衛“坐班”;他接着便不動聲色地說道:“最近兩天,下官總看見薛寺卿進出皇宮和诏獄,不會出甚麽事了罷?”
胡廣聽到這裏欲言又止,過了一會兒,他終于忍不住開口道:“我還聽人說,見到薛寺卿去了郭府哩。”
“武定侯的府邸?”高賢甯道。
胡廣點了點頭。
高賢甯道:“郭銘不是在诏獄?”
胡廣意味深長地說道:“是啊……”
就在這時,先前那個送卷宗出去的書吏,又回來了。高賢甯也不再說那事兒,他站直了身體、走到了屋子中間,作揖道:“下官先回書房了。”
胡廣抱拳回禮。
高賢甯埋着頭一副出神的樣子,沿着衙署裏的走廊、慢慢走回他的書房。
他又尋思了很久,回憶以前在朝中聽到的各種消息和傳言,這時不禁有了一個大膽假設:薛岩是在查先帝駕崩之事?
而且郭銘的長女也極可能牽涉其中!因爲郭妃生了皇子、以前在東宮的地位僅次于張氏;然而在今上登基之後,郭妃不僅沒能冊封皇妃,連人在哪裏都很久沒聽說了,就像消失了一樣。如此奇怪的事,當然會引人猜測。
剛才又聽内閣首輔胡廣透露,薛岩去過幾次郭府;更讓高賢甯相信自己的想法!
高賢甯想進一步确認自己的猜測,但是眼下他找不到門路、在錦衣衛已經沒有可靠的人了。
他的老鄉紀綱,人頭在去年離開了脖子、曾在承天門上懸挂過幾天;漢王安插在錦衣衛的“楊勇”,也因爲殺了太監楊慶,被人懷疑、沒能脫掉關系,現在還被關在诏獄裏吃牢飯。公主的兒子王貞亮與漢王有交情,眼下王家府上全是錦衣衛耳目,老早已被盯死!
高賢甯無計可施,甚至心裏藏着懼意。漢王在京師的奸諜,高賢甯所知者、隻剩下自己一人。
他想來想去,作出了一系列推測……
先帝駕崩應該與今上黨羽無關。這是極有可能的事!畢竟薛岩如果是在查那個案子的話,肯定得皇帝首肯;皇帝不可能自己查自己幹過的事。
也必定與紀綱的紅丸無關。高賢甯是了解同鄉紀綱的,紀綱貪财貪權貪色,過不了貪|欲一關,但是爲人處世還算老練;紀綱沒那麽蠢。
紀綱爲甚麽死,高賢甯心裏也清楚得很,無非是得罪的人太多,被拉出來給滿朝文武洩|憤。太宗皇帝如果沒駕崩,高賢甯也斷定紀綱要走這條路!紀綱不背黑鍋,難道壞事是英明神武、仁德無雙的太宗皇帝做的?
如果薛岩能查出先帝駕崩的内情、坐實了真憑實據……漢王在大義上便麻煩了!
首先漢王起兵便沒有理由。其次漢王若要登基稱帝,道義上更說不通。
“伐罪之役”已打成這個樣子,最終漢王肯定不會講甚麽大義;不管甚麽說法,漢王都會奪取皇位、毫無選擇的餘地。但是,這些名分上的東西,有時候卻能讓上位者寝食難安。
漢王也可以否認洪熙朝查出的真相,但是如果洪熙朝提前公之于衆,事實到了世人的心裏,再狡辯便沒那麽容易。官府無非隻能管住世人的嘴、不在明處談論而已。
高賢甯越往下琢磨,越覺得這件事的隐患非常大!
等到酉時的鼓聲敲響之後,翰林院的官員立刻就離開了衙署。高賢甯回到先帝賞賜的府邸,他心裏權衡着:是再等一陣、進一步确定猜測;還是盡快悄悄離開京師,向漢王報信。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