薛岩無心欣賞風景。
他還在思索着、剛才聖上交給他的差事。聖上想查出先皇駕崩真相的意圖……薛岩是很清楚的、心裏對此并無多少疑慮。
而今朝廷官軍一敗塗地!洪熙朝眼看要土崩瓦解了,恐怕聖上心裏、對此也必定有數;所以在一切無奈之下,聖上的思慮終于又回到原點:漢王起兵的理由。
以前朝廷不需要在意甚麽“伐罪讨逆”的起兵借口。皇位上已經有人,藩王起兵就是謀|反!講道理無法真正解決問題,平叛滅掉謀反的人才是正事。
但現在朝廷滅不掉叛軍了,還得反過來被滅掉!實在打不赢的時候,講道理便成了唯一的選擇。
此時薛岩判斷:先帝駕崩與聖上無關。
否則聖上做這件事毫無意義。東宮故吏的嫌疑也不算大,那些官膽子沒那麽大,何況今上也應該沒有與之密謀。
因此薛岩認爲,幹下滔天大罪的、應該另有其人……
一旦真的查出了先皇駕崩的真相,并找到叫人信服的真憑實據、公諸于天下,大義上便有利于聖上了!
那時候,聖上便沒有過錯;且以皇太子、嫡長子的身份,名正言順毫無争議地繼位,聖上的皇位簡直合法得不能再合法了!除非再往前給建文帝翻案,否則大明皇帝的人選、在法禮上必然該是當今聖上。
若等事情到了那一步,薛岩給漢王想的法子是“禅讓”……畢竟漢王坐上皇位之後、還要想坐穩,那便得講點大義;才能避免其诏令、名不正言不順的尴尬境地。
“禅讓”的道理雖然很勉強,但總是有來曆的,至少在诠釋漢王的皇位來源之時、多少有點話說。
所以到了那時候,漢王以武力攻下了大明都城、迫使今上退位,也有可能不敢殺聖上以及聖上的家眷。如果漢王幹那些事,天下人都會指責他殘|暴無情;“禅讓”也顯得太假!
薛岩琢磨:即便漢王膽子很大,肆意妄爲不講道理,鏟除了今上全|家再說。聖上至少不用背上弑君殺父的罪名!
這種罪名真是太喪心病狂了,當世決不能容忍,聖上以後不知道要被世人侮|辱成甚麽樣子……
于是薛岩把聖上的心思,摸得一清二楚。薛岩最有疑慮的地方,卻是考慮他自己!
之前在東暖閣裏,聖上忽然下旨給薛岩這個差事,薛岩便回答不太痛快。他一下子就意識到:這事兒會得罪漢王。現在這局面,要不是必死不疑的人、誰還願意輕易去得罪漢王?
但是聖旨不能違抗,薛岩隻能接旨了。
他的内心深處,一直對真相充滿着好奇與渴望;又是這麽重要的大事,更是讓他搖搖欲試。
先前聖上說的“名垂青史”“千古傳誦”的話,薛岩是相信的!青史不可能不記載這樣的大事,而查出真相的人是他薛岩,當然會在史書上留名。
要名,還是要命?這是薛岩沉思了很久、仍在徘徊的事。
不過他思量許久之後,忽然覺得就算去查這個事,也不一定會死!他覺得自己不死有兩個理由。
其一,他是漢王嫡妃的媒人,到時候國丈郭家的門楣就要升到雲霄了,郭家不給薛岩想點辦法?
其二,薛岩忽然想起了夏元吉。這個人從太祖時期就開始當官,建文年間得到重用,站的位置錯的不能再錯了;而且“靖難之役”結束後,夏元吉起初沒有投降!他被人抓到永樂皇帝跟前,才被|逼投降的。
這樣的人,居然在腥風血雨的永樂初年毫發無損,官也升了!而與夏元吉一樣沒有投降的文官,下場多半很慘、沒被誅連的人都算是好下場!
薛岩認爲夏元吉這等人能活命,唯一的原因是夏元吉在戶部的事務上、有真本事!殘忍如先帝的皇帝,也舍不得殺人才。
如果薛岩能查出真相,得罪了漢王;到時候他再認錯,找“聖旨不可違”之類的借口辯解……再加上他證明了自己在刑律上的才幹,那是有可能得到容忍寬恕的。薛岩覺得爲了千古留名,冒着性命之危是值得的!
此時海濤送薛岩到乾清宮門了,出了乾清門、便不再是後宮區域。于是海濤站在門樓裏,執禮道:“薛寺卿慢走,咱家便送到這裏了。”
薛岩客氣地拱手道:“有勞海公公。”
海濤趕緊抱着拂塵,再次一拜。
薛岩走出乾清門,見天上的雪越來越大。他站在雪地裏,既已堅定了心思,便長身而立、仰頭看天;這時他一副浩然正氣的樣子,長聲道:“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!”
身後的海濤,饒有興緻地觀察着薛岩。
……皇宮内的坤甯宮,在紛飛的雪花之中,靜靜地矗立在台基之上。
張氏端坐在坤甯宮上方的寶座上,她的雙臂展開、袍袖放在寬大椅子的兩邊扶手上,坐姿很是霸氣,她冷冷地望着周圍的一切。
厚重而華貴的宮殿,隐隐泛光的绫羅帷幔低垂,雕窗精細如畫。窗外飄着優雅而潔白的雪花,冬季的宮殿裏不僅不冷、更無蕭瑟之感,五彩的顔料讓一切都不枯燥。
然而華美的環境,并沒有讓張氏高興起來。她的蒼色蒼白,目光中充斥着戾氣。
因爲無論大明朝的皇宮有多好,很快這些東西就不屬于她了!
張氏在回想,自己多年的煎熬、熬到現在這個地位的艱辛往事。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切,不料全部都要被人奪走了!她心中的憤怒與不甘,簡直無處傾述。
就在這時,殿門被掀開,便見皇子朱瞻基走進來了。
瞻基的實歲已經滿過十歲、虛歲十二,他已完全長成了一個半大小子。他的臉上雖然還帶着些稚氣,卻早已熟悉了禮儀,上面便行禮道:“兒臣拜見母後。”
張氏看着瞻基,戾氣稍退,更多的傷心與心痛頓時湧上了心頭。她愛憐地伸出手道:“到母後這裏來。”
“是,母後。”瞻基很乖地走了過來,他比以前懂事了不少。
張氏伸出手,撫摸着瞻基的臉龐,見他生得濃眉大眼、長得與他爺爺還真有幾分相似,反而與他父皇的面相不太一樣。
她一邊打量着兒子,一邊情緒複雜地“唉”歎出了聲。
瞻基仰起頭,便憤憤地說道:“是不是二皇叔惹您生氣了?等兒臣有了大權,定要給那個可惡的皇叔找一堆罪名,把他活活燒|死!兒臣要殺戮他全家與全部黨羽,再選朝中那些睜眼說瞎話的文官來修史,多編一些逸聞趣事當史書寫,讓他遺臭萬年!好給母後出氣。”
“誰教你的?”張氏問道。
瞻基支支吾吾,答不上來。
張氏也無心多問了,但明白這些話肯定有人教,不然十來歲的孩兒、想問題沒那麽缜密。
她撫摸着兒子的臉,說道:“瞻基有孝心,也不算有錯。那個人無關好壞,而是本事太大,活着就是個威脅。你會這麽想、也無關好壞,隻是爲了自家人的地位牢固……”
說到這裏,張氏又回到了現實;她看着自己最親的親人,心中再次充滿了無奈與心痛。
她作爲一個母親,眼睜睜地看着、原本貴極人間的親兒子要丢掉一切了,并擔憂着恐懼着瞻基的性命安危,張氏一時間心如刀絞!
沒過一會兒,司禮監太監海濤入内。海濤上前拜道:“奴婢見過皇後娘娘、大皇子。”說完便躬身侍立在側。
張氏有點不舍地對朱瞻基說道:“你下去罷。母後與海濤說幾句話。”
瞻基恭恭敬敬地拜道:“兒臣謹遵懿旨。”
海濤上前,俯身在張氏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。
張氏聽罷,一掌按在扶手上,咬牙沉聲道:“張輔柳升等人,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負義!聖上沒下旨誅他們九族?聖上也太心慈手軟了!”
海濤忙道:“娘娘息怒,這事兒是因爲沒有人勸皇爺的緣故。大臣們隻在背地裏恨,卻都不出面進言,生怕得罪叛王過甚;隻有譚指揮使替大夥兒請旨。皇爺隻下旨将犯人逮進诏獄了……而那些人都是勳貴家的,譚指揮使沒有皇爺的聖旨,也不敢做甚麽哩。”
張氏眉頭緊皺,小聲道:“叫譚将軍不給他們吃飯,餓死他們在诏獄!”
海濤道:“奴婢定把娘年的話帶到,譚指揮使敢不敢幹,可不好說……”
張氏稍微冷靜了一點,說道:“隻讓譚将軍對付柳升的家眷。”
海濤拜道:“奴婢遵旨。”
海濤又輕聲道:“皇爺下旨,叫大理寺卿薛岩、錦衣衛指揮使譚清、奴婢三人,一起暗查先帝駕崩之事。”
“哦?”張氏點了點頭,很快出神了,她沉思着甚麽,許久都沒有說話。
等到張氏回過神來,見海濤還在身邊,便輕輕揮手道:“聖上叫你辦甚麽,你便好好去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