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江東岸上,急促的馬蹄聲“哒哒哒……”響個不停。
人們在大路上,已能聽見江水的嘩嘩聲、浪子在風中一次次拍打着岸邊。隐隐約約的水光,在夜幕下依稀可見。四下光線黯淡,那時不時泛着火把亮光的江水,便如同是絲綢一樣,有光澤卻不明顯、難以被人察覺。
驿道上的一行馬隊有二三十人,金忠帶隊。隊伍裏有京師來的宦官、文官、将士,以及武昌府調動的官軍将士作爲護衛。
金忠沒敢帶太多人,畢竟人多了也沒有作用。
整個湖廣省能調遣的軍隊,大部分都在張輔的軍營裏;金忠就算調動武昌府所有的軍隊,也與張輔軍的兵力相差甚遠!
一行人日夜兼行,快馬加鞭!以這樣的速度馱着人劇烈奔跑,一般的馬匹、根本承受不住太長時間;他們必須不斷在沿途的驿站換馬。而尋常一個驿站的馬匹有限,金忠帶二三十人,正好能保證馬匹數量、以及趕路的速度!
前面不遠又有驿站了,大夥兒漸漸讓馬奔跑放緩。
身邊一個宦官拍馬上前,與金忠保持着較近的距離。宦官沉聲道:“金部堂認爲,英國公有可能靠不住了?”
金忠冷冷道:“聖上一向信任張輔!如今聖上卻下了這樣的聖旨,若是空穴來風、絕不會發生此事!”
宦官的眉頭緊皺,點頭認可金忠的說法。
金忠的心頭也是“撲通”直跳,感覺到這件事有危險了。但他決不能放棄!如果張輔真的帶了那麽多水師戰船投降,洪熙朝廷可謂徹底沒希望翻轉了!
洪熙朝廷一旦瓦解,金忠的下場如何、他用腳趾頭都能想明白!
金忠不是洪熙皇帝登基之時、才臨時投靠的心腹;早在建文朝,金忠等人就已經站在燕王世子府那邊了。
不僅因爲金忠看好世子,而且他和袁珙都是姚廣孝舉薦的;若沒有姚廣孝,金忠還在給人算八字、袁珙在給人看相!姚廣孝暗裏支持“燕王世子”,金忠與袁珙還能與姚廣孝的立場相悖?不跟着嗎……
大夥兒到了驿站,立刻出示兵部八百裏加急的軍令。接着按照律法,他們得到了驿丞準備的二十多匹快馬。
衆人走出驿站,又跑了一段路。金忠觀察天色,說道:“現在不用跑太快了。咱們趕到‘平漢軍’軍營時,最好是天亮的時候、再當着衆将士們的面宣讀聖旨。”
周圍的幾個人都點頭附和。
就在這時,金忠忽然覺得有點不太對勁!他立刻喊道:“停!停一陣!籲……”
衆人的坐騎漸漸慢下來,南邊遠處的馬蹄聲、已經越來越明顯了!金忠身邊一個軍士多此一舉,跳下戰馬,俯首貼在地上聽。
“馬隊!恐怕不下百騎!”軍士喊道。
人們有點慌張起來,宦官脫口問道:“這是誰的人馬?”
金忠當然也不知道!不過他稍稍一想:叛軍大軍暫時沒法過江,若是叛軍探馬、也不用那麽多人。金忠想罷,便開口回應道:“張輔。”
這淩晨時分,張輔怎麽忽然過來了?人群裏的說話聲更嘈雜了。
但是所有人都勒住馬等在原地,人們既無法确定發生的事、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。
刹那之間,金忠忽然想起了在武昌府之時、觀摩處決罪犯的場面!那些明知必死的人,也是這個樣子。
金忠頓時方寸驟亂,自己也跟着心慌起來了!不過他是準備來傳旨的,此時已經接近目标,難道要就此放棄、調頭回去?何況眼下,尚且不能确定來的是甚麽人、究竟所爲何事。
于是金忠也跟那些犯人一樣,明知危險迫近,卻等在原地甚麽也沒幹。情況緊急,金忠卻沒能臨時想出辦法來!
沒過多久,驿道南邊的火光便愈來愈近了。金忠等人趕路、也舉着火把照明,此時他們的人馬在夜幕下目标很明顯!果然遠處那股馬隊靠近之後、便漸漸慢了下來,陸續向金忠這邊接近;很顯然來的馬隊,正是沖着金忠等人來的。
火光之中,張輔拍馬沖到了最前面,抱拳道:“金部堂前來、怎地也不知會一聲?本将有失遠迎!”
金忠沉住氣道:“本官何勞英國公親自迎接?”
張輔等人靠近之後,披堅執銳、訓練有素的精騎忽然拍馬向驿道兩側迂回!不等人們反應過來,馬軍已将金忠等人包圍住了!人群裏一陣喧嘩,衆人更加驚慌失措,許多人都在左顧右盼,也有人在不斷詢問。
金忠也皺眉問道:“英國公,您這是甚麽意思?”
張輔冷冷道:“這地方已是戰場,本将擔憂金部堂的安危。”
金忠的臉通紅,情知快要撕破臉了,他當下便義正辭嚴地呵斥道:“英國公,你居然在驿站安排私人耳目、監視朝廷官員,你想幹甚麽?”
張輔抱拳道:“彼此彼此,本将還是聖上親封的‘平漢大将軍’,不也被金部堂悄悄派奸細盯着?金部堂,你們這是來幹甚麽的,何不痛快告知?”
金忠深吸了一口氣,心道:張輔也是個狡詐之人,此時他應該已經猜到、之前他藏“奸細”在中軍行轅的事敗露了。
金忠聲音很快和氣了幾分,說道:“英國公送來的作戰方略,兵部同僚認爲不妥,怕英國公吃虧。兵部急令,叫英國公立刻取消方略,率軍返回長沙城!”
“東西在哪?”張輔問道。
金忠拿出了兵部軍令。
張輔接過去翻看了一番,忽然說道:“你們居心何在?竟敢用假印,難道中了叛軍奸諜之計?!”
金忠大怒,剛想說話,忽然從張輔身邊沖出來一員武将,“唰”地一聲,刀光一閃!
“刀下留人!”張輔急道。
但是話音未落,便傳來“嚓”地一聲,一股鮮血噴|到了半空,濺在火把上“吱吱”作響。金忠隻感覺到頸子上一陣刺痛和冰冷,然後便看見周圍都黑了。刹那之間他心裏是明白的,但很快便覺得模糊起來。
……金忠連聲音也沒發出來,便雙手捂住脖子,瞪大着難以置信的眼睛,人軟軟地摔下了坐騎!周圍所有人都震驚了,驿道上在瞬息之間變得死寂!
“我入你|娘|的!你腦子裏是不是塞了鐵?”張輔的臉色也變了,脫口大罵了一聲。他當然不是罵金忠,眼睛已盯住了突然動手的武将。
那武将是張輔栽培的心腹,名叫師佑。
師佑的爹是個千戶,曾追随張輔出征安南國;在多邦城血戰之中,師佑之父麾下将士全軍覆沒、本人也戰隕城下血肉模糊!年紀不到二十歲的師佑世襲父,出任千戶一職。
張輔掌“平漢軍”的兵權之後,麾下調集了很多地方上的衛所軍,師佑也在軍中。張輔不嫌棄師佑年輕沒有經驗;念在他爹的情分上,又見師佑忠心耿耿十分耿直勇猛,張輔對師佑是多方關照!還找到機會給師佑請功,升他到了指揮同知的軍職。
但是張輔做夢也沒意識到:後生做事,往往很容易沖動,腦子長在屁|股上的!
張輔一臉痛苦的表情心道:你他|娘|的把老子坑慘了!
張輔複雜的情緒隻是在一瞬間,此時所有人都很震驚意外,幾乎都還沒反應過來。張輔卻馬上明白了,現在不是怪罪人的時候!
他很快下令道:“殺!一個也不能留!”
驿道上立刻傳來了幾聲慘叫,衆騎兵将士拿着兵器,瘋狂地殺進朝廷欽差的隊伍裏。此時張輔麾下全是武夫,聽到大帥的軍令、哪裏還管甚麽道理,武夫們見了血非常殘|暴。
一番混亂之後,地面上便留下了一大片屍體,有人的屍體、也有馬的屍體,一些空馬還沒跑,站在原地嘶鳴。
張輔問道:“有沒有人逃脫?”
師佑的聲音道:“大帥,應該沒人跑掉!”
“應該?”張輔本來就非常生氣,此時更是紅着眼睛、充滿憤恨地看了一眼師佑那邊。
張輔側耳聽了一會兒,又喊道:“再查一遍,确定沒有活口。”
“得令!”
張輔自己也跳下戰馬,蹲在金忠的屍體旁邊,伸手在上面翻找東西。不一會兒,張輔便找到了一份聖旨!他展開看了一遍,急忙塞進了懷裏。
年輕的師佑這時也拍馬返回了。看着神情不善的張輔,師佑一臉抱歉的樣子,說道:“大帥莫氣,末将聽這金部堂言語不敬……”
張輔想到還用得上這種人,立刻強壓住怒氣,面無表情地說道:“你做得對!”
師佑忙道:“末将願鞍前馬後忠于大帥!”
張輔點點頭,回顧左右說道:“這些人形迹可疑,但他們是朝廷命官!在場的弟兄手上都占了朝廷命官、宮中使者的血;你們若被抓獲,必誅全族!此事誰也不準說出去。”
他稍作停頓,又喊道:“弟兄們跟随本帥。本帥帶爾等升官發财!”
衆将士紛紛應答道:“得令!”
張輔下令道:“把屍體藏起來,回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