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師又下起了小雪。這次的雪比月初的稍大,皇城宮殿裏的琉璃瓦上、宮牆牆角等地方,漸漸堆積起了薄薄的積雪;一時間,皇宮仿佛被一層潔白的輕紗籠罩住了。
皇帝朱高熾仍不上朝,也不召集大臣議事;不過他已經快半個月、沒有再放|縱淫|樂了。
并非他“幡然醒悟”,而是玩多了便确實有點膩。特别是每天就那麽一回完|事之後,他對宮裏成群美人的興趣更是大減。
這樣的放|縱,他不是第一次幹了;早在朱高熾剛剛登基不久,他便已經幹過。那時雖然國事不甯,但他做世子和太子的時候憋屈太久,忽然登基便十分肆意。
兩次都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,他自己就覺得沒多大意思了;并沒有人能管束住他。
不過朱高熾依舊不上朝,甯肯每天坐在乾清宮裏看看書、聽聽曲……
朝中最要緊的大事,朱高熾都是知道的。他隻是不願意處理奏章;但并未下旨阻止司禮監太監、錦衣衛指揮使等心腹見面。
昨天錦衣衛的指揮使譚清、便來過一趟乾清宮,送上了兵部尚書金忠的密奏!但朱高熾沒有理會,徑直叫譚清送去外廷處置。
就在這時,司禮監太監海濤又到乾清宮來了。海濤躬身走過來,小心說道:“皇爺,金部堂的第二份奏章又到了。”
朱高熾沒放下手裏的書、保持着在椅子軟墊上舒服的姿勢,他頭也不回地問道,“金忠這回說甚麽了?”
海濤道:“金部堂上書,英國公正調集湖廣省境内的、幾乎所有的水陸大軍南下,欲阻擊叛軍于湘江西岸……”
朱高熾聽罷發出一個沒甚麽意思的聲音,繼續看着他的書。
海濤見狀說道:“朝中幾個大臣都說,這份奏章最重要的地方、不是金部堂禀奏的事兒,而是信封上的‘八百裏加急’幾個字。”
“哦?”朱高熾終于有了點興趣,目光從書挪開了。海濤急忙雙手舉起信封,指給他看。
海濤又小心翼翼地說道:“大臣們都想面聖議事,等着皇爺拿主意哩。”
朱高熾沒有回應,但眼睛也沒有再看他手裏的書。他的目光沒有聚焦到任何東西上,似乎在思考着甚麽。如此模樣保持了好一陣子。
海濤欲言又止,終于俯身悄悄說道:“奴婢還見了皇後娘娘。皇後娘娘說,英國公隻有個殘廢的兒子,也不一定在意他的弟弟們;這種位高權重的武臣,心是鐵石做的,又狠又冷……”
朱高熾看了海濤一眼。他以前便知道、這個宦官早已被皇後拉攏,朱高熾隻是不想去計較罷了。因爲一旦計較起來,後面的事會非常麻煩。
朱高熾還是沒有吭聲;而海濤隻說了那句話,也知趣地默默侍立在側。
良久之後,朱高熾才開口道:“俺相信金忠不會騙俺,可那個兵部的密探奸細、一定不會欺蒙金忠麽?此事自始至終隻有推測,連點憑據也沒有。”
海濤不敢頂撞皇帝,忙道:“皇爺英明。”
朱高熾道:“讓大臣們自個想法子。”
海濤道:“奴婢遵旨!”
……于是海濤走到了翰林院的内閣書房裏,正好已有幾個大臣在這裏議事。
“咳咳!”海濤清了一下嗓子,唱道,“聖旨!”
幾個官員急忙行大禮。海濤走到北面,昂首道:“皇爺下旨,讓大臣們自個想法子。欽此。”海濤是很喜歡傳旨的,哪怕他知道人們敬畏的是皇權、并不是他這個宦官,但每當這種時候他的感覺還是很好。
“臣等領旨謝恩!”大臣們拜道。
大夥兒陸續站了起來,其中有袁珙、茹瑺、郭資等人。他們有的是前朝舊臣,有的是皇帝心腹,但都是皇帝倚重的大臣。
書房裏很快便議論起來了,變得有點嘈雜。
這時茹瑺的聲音說道:“我隻是個兵部尚書,不偏不倚說幾句話……”
此言一出,其他人都自覺住口了,紛紛側目看過來。或許因爲茹瑺說得很有道理,他是在“靖難之役”結束後才投降的降臣、連偏向誰的資格也沒有!所以當然更可能出于公心。
茹瑺道:“我從洪武年間就幹兵部尚書的差事,說句心裏話:眼下這形勢,湖廣已不需要設‘平漢大将軍’一職了。湖廣會戰官軍大敗,現在那邊剩下的人馬還能平誰?”
在場的都是朝廷中樞的人,不需要掩飾甚麽;茹瑺問出一句大實話,頓時沒人能回答。
茹瑺接着道:“目前在湖廣省保留‘平漢大将軍’,不僅沒用,反而平增朝廷之危。時至今日,英國公還能統率節制水師,能幹甚麽?能讓戰船爬到岸上去平叛嗎?”
“有道理……”頓時有人附和道。
袁珙問道:“茹部堂的意思,暫且裁撤掉‘平漢大将軍’一職?”
茹瑺點頭道:“這樣是最好的!數月之内,官軍根本無法再進攻叛軍,隻能憑借城池防守争取時日;守城需得那麽大兵權的大将嗎?
還有英國公那個方略,我看就是胡扯!若僅靠水師就能截斷叛軍舟橋,叫陳瑄去就是了,同樣能遲滞叛軍渡江;長沙那些殘兵敗将,急匆匆地過去,一時半會能有甚作用?”
就在這時,郭資開口道:“我也有兩句話。”
幾個大臣轉頭看向郭資,因爲這陣子大臣們一起商量着處理各種朝政、郭資的主張還是很沉穩的。
郭資沒有對大臣們說話,卻招呼太監海濤,問道:“海公公傳的聖旨,應是聖上金口玉言的原話罷?”
海濤吓了一跳,忙道:“咱家吃了豹子膽、還敢矯诏不成?”
“海公公勿急,我隻是确定一下。”郭資道。
他沉吟了片刻,接着回顧左右的同僚,沉聲道:“諸位有沒有想過,裁撤‘平漢大将軍’必須要聖旨?聖上傳旨叫咱們自個想法子,卻并沒有要下旨收回‘平漢大将軍’将印的旨意。咱們能想到甚麽法子?”
經郭資一提,大夥兒才恍然大悟。連茹瑺也沉吟道:“方才我真沒想到這一節。”
袁珙無奈道:“此事似乎……不用再知會别的大臣議決了。”
大夥兒紛紛點頭稱是。
金忠第一份密奏,皇帝拿到之後、便送到了翰林院的内閣書房裏;第二份八百裏加急奏章,走的通政使司,中樞的大臣當然都幾乎知情的。
因此朝廷重臣裏,肯定有人猜忌張輔勾結叛|王!但此事到了現在這個地步,似乎決策不下去了,隻能暫且擱置。
……臘月十九。
京師忽然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。錦衣衛的人在今天淩晨發現,柳升的家眷竟然想跑!
當時那兩個負責監視柳府的人、連錦衣衛的軍籍也沒有,隻是領點錢的軍馀。他們發覺之後、不敢妄動勳貴大将的府邸,急忙禀報上峰。
不料錦衣衛的譚清非常重視這件事,沒多久便騎馬趕到了,立刻率軍堵住了柳升的府邸。譚清親自出馬,帶人沖進了柳府!
淩晨時分、到天亮還有很久,柳家家眷們不僅穿得整整齊齊,還收拾了大包小包很多東西。若非他們要收拾那麽多物品,估計便不用那麽早起床折騰了。
譚清比較客氣地問柳老夫人:這是要上哪兒去,請老夫人解釋。
這種事怎麽解釋?老夫人口不能答。
于是譚清立刻調集錦衣衛大量人手,把柳府團團圍住,将所有人都控制在府邸上。接着他便去了皇城,隻待天一亮、聖上起床了,他好進宮面聖!
天剛亮,宮裏的宦官開了午門。錦衣衛是可以在午門活動的、并負責防禦此門;譚清便叫了一個宦官、請來司禮監太監海濤。
譚清對海濤談了今天淩晨發生的事,又請海濤進宮啓奏聖上。
果然有真正要緊事之時,聖上是要理會的。沒一會兒便有宦官到午門,傳旨譚清、徑直去乾清宮面聖!
譚清的腳步很急,帶路的宦官快跟不上了、喘得跟拉風箱似的。
譚清趕到乾清宮時,跪伏在門口請旨觐見;他被準許進去之後,見皇帝剛穿好袍服和靴子,宮女正在幫他梳頭。
皇帝問了譚清一些具體的事,甚麽時辰發覺柳府動靜的、府上的人是不是真的收拾了行李、那些人怎麽解釋的……然後皇帝又鄭重地問了一句:譚将軍确認柳家家眷想跑?
譚清想了一會兒,才回禀皇帝:臣确信,柳家人必定在準備逃跑!
這時皇帝終于梳好了發髻、戴上了烏紗帽。太監海濤躬身問道:“皇爺,您要下旨召集大臣嗎?”
朱高熾搖頭道:“不用了,準備筆墨印玺。朕要下诏,诏令英國公張輔、立刻取消‘水陸南進’之方略!‘平漢大将軍’之一切兵權罷停,召張輔、柳升接旨當天便啓程回京述職。”
海濤拜道:“奴婢遵旨,馬上去操辦物什。”
朱高熾看向譚清道:“你去兵部傳召,叫兵部也發類似的軍令。準備快馬,辦好之後八百裏加急送去武昌府!”
譚清抱拳道:“臣遵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