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帥,行轅外有個軍漢,自稱李勇、說是大帥您派出去刺探軍情的人。”一個武将抱拳說道。
武将神情平淡,因爲這本就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。但張輔聽到這個名字,心下卻是立刻一緊!
前不久張輔有鑒于朝野、戰局的形勢極端不利,終于下定決心寫了降書。他在書信裏提了一個細節:若漢王要派人來聯絡,便叫信使自稱李勇。
這個名字有點來曆。時至今日,張輔仍然認爲、以前何福身邊那兩個親兵,正是漢王軍的奸諜!張輔也想起那兩個人的名字了,一個叫李勝、一個叫張勇。
于是張輔取了其中的姓名,編了個“李勇”的名字。他忍不住在這種事上、想揶揄一下漢王。
張輔在片刻間就想到了這些内情,便看着下面的武将、點了一下頭淡定地說道:“對,他是本将派到南邊打探叛軍動靜的人。快叫他進來禀報軍情。”
武将抱拳道:“得令!”
大堂上除了張輔,還有一些辦公的文官宦官、以及幾個武将。
那個名叫“李勇”的人當衆被帶進了大堂。張輔見之,當然不認識!
隻見來人是個很年輕的漢子;漢王朱高煦那邊、有很多年輕人幹着重要的事,大概是漢王起兵之後缺少有經驗的人才之故。
年輕後生的舉止還算沉穩,但他一進來看到那麽多文武,神情已經緊張起來……這下弄得張輔也有點緊張,張輔當然比後生沉得住氣、隻是有點擔心這麽年輕的人會出差錯。
後生連禮節也忘了,徑直走到公座旁邊,俯身用很微妙的聲音說起話來。他低聲說着話,但聲音不算很小、加上大堂上的環境也很安靜,因此堂上的其他人是勉強可以聽見的。
“咱們在那邊的人,帶回來确切消息,叛軍準備渡江的地方在東洲島……”化名李勇的後生說道。
張輔頓時十分滿意地看了他一眼。
李勇又把已經拿到手裏的一封信遞了過來,用身體擋着他的動作。張輔不動聲色地接了。
這時張輔略一思索,便道:“你下去罷,若有消息立刻來禀報本将。”
李勇抱拳道:“小的遵命!”
等李勇離開之後,張輔若無其事地繼續翻看着公案上的奏報與卷宗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默默地把剛才收到的密信拿上來拆看,然後展開浏覽内容。
信中寫着,柳升也投降了!張輔看到這裏,頓時情緒複雜、夾雜着一種恍然大悟的心情。他心道:我之前就猜疑柳升,果然沒猜錯!
張輔繼續往下看。很快他便看到了漢王的威脅和要求,忽然一股怒氣從他的丹田升起、直沖腦門!
他怒不可遏地将信紙揉成一團!動作立刻引起了下首幾個文官的注意,他們随即悄悄地側目觀望上位的公座。
激起張輔憤怒的原因,是漢王前後兩次的親筆信,态度反差太大了!
之前漢王說得多麽好聽!不僅不計前嫌、而且字裏行間充滿地欣賞與讨好,又是不惜筆墨地叙舊、又是談“靖難”情意,簡直就跟自己人一樣。
而今等到張輔剛剛就範、送了降書,漢王的意思馬上就變了,立刻要求更多,完全不顧張輔家眷的死活。
漢王在信中,要求張輔設局聚集水師,然後發動兵|變!這種明目張膽的幹法,必定會徹底激怒朝廷君臣,張家全家還有活路嗎?!
這就是欺騙!
甚麽品行誠意,都是狗|屁!張輔立刻想起了當初在安南國的時候,洪熙朝廷君臣拉攏他的姿态;以及後來張輔效忠之後,朝廷冷落排擠他的所作所爲……那漢王朱高煦、與朝廷那些人,有甚麽區别?不過都是爾虞我詐不擇手段,爲他們自己謀利罷了。
張輔心裏一片冷意,冷靜了很久才稍稍平息情緒。他心裏明白:爲了權力,或許人們都是這樣的無情無義。
他鎮定下來後,罵了一句:“朝廷官軍作戰不力,正是這些人疏忽渎職!”
立刻有文官勸道:“大帥息怒。”
張輔憤憤地起身,拂袖而去,很快便從後面的穿堂過去了。
他來到書房裏,獨自靜坐着。不知過了多久,他終于又從紅袍官服的袖袋裏、把那一團紙摸出來,然後展開放在桌案上重新撫平。
此時張輔這個身材高壯的壯年漢子,忽然覺得心裏一酸,若非強自忍住,他差點要流下眼淚來。他心裏想着家人、以及天下形勢,一時間無奈、傷心、畏懼都全部充斥在了胸間。
張輔重重地呼吸了幾口。他又歎了一口氣之後,牙齒便用力一咬,定住神喊道:“來人,召柳将軍議事!”
門外的侍衛應答道:“得令!”
等了一會兒,柳升入内,這個大漢相貌不錯、皮膚很白淨。柳升抱拳道:“末将拜見大帥。”
張輔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,指着幾案一側的椅子。
柳升坐下來,說道:“末将過大堂時,聽說有人惹怒了大帥。不知何處出了纰漏?”
張輔看到柳升那一本正經、忠心耿耿的神态,忽然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意,含着譏笑以及自嘲。張輔一言不發,把漢王的密信遞了過去。
柳升接過東西,看到皺巴巴的信紙愣了一下,擡頭看了一眼張輔,然後便默讀書信。
因爲密信裏最先提到的、就是柳升投降之事,所以柳升幾乎在頃刻之間,臉色就變了!
柳升再次擡頭看張輔,二人面面相觑。柳升的臉“唰”一下就紅了,一張臉上寫滿了尴尬與無地自容。他們對視了好一會兒,卻都一聲不吭,一切盡在不言之中。
張輔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,于是比柳升鎮定多了。張輔輕輕揚了一下下颔,“往下看,後面還有事。”
“是……”柳升尴尬地埋下頭,目光重新投到信紙上。
柳升看完之後,又看了第二遍,然後才小心翼翼把信紙放到幾案上、手指壓住往前輕輕一推。
張輔想了一會兒,這才默默地伸手拿起信紙,折好放回袖袋裏。他看了一眼敞開的書房門口、離這裏有好幾步遠;接着他便欠了欠身,把上身傾斜,向柳升靠近。
柳升也十分配合地把頭靠了過來。
張輔悄悄說道:“信裏已經把大緻方略安排好了,咱們照着做就行。
先召集官軍大将與軍中官員議事,謊稱‘叛軍’将在衡州東洲島架設舟橋、強行突破湘江;這事兒漢王軍也會作出動靜,策應咱們。軍情應該不會出現問題。
然後咱們便制定依靠水師、反擊叛軍的方略,以圖盡可能地阻擊叛軍渡江,逼其從廣西繞行;如此拖延叛軍進攻時間,可爲朝廷重新調集大軍、部署防線争取時日。
接着,咱們便調動水師、長沙城的官軍,水陸一起南下。大軍到達衡州附近時,我便召集水陸兩軍的武将們商議軍務,咱們趁機發動兵|變!
長沙城中剩下的陸師人馬,大多是柳将軍麾下的部将和将士,隻要你站出來說服衆将;加上我這個‘平漢大将軍’号令,兵變成功的機會很大。
而今軍心動蕩,人心惶惶,水師諸将若被咱們控制說服、不願投降者被除掉;剩下的水師将士,大多數人都很可能會順水推舟、反水到漢王那邊。”
柳升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,但臉上似乎疑慮重重,也沒有說話回應。
張輔見狀,不動聲色地問道:“柳将軍有何難言之隐?”
柳升也看了一眼門口,夠過頭來,悄悄地說道:“我派心腹去安頓家眷了,可眼下尚未收到回應。”
張輔冷冷道:“柳将軍至少安排好了,多少有些機會。本将根本沒機會安頓家裏的事!”
柳升的眉頭緊皺。
張輔又沉聲道:“咱們幹的是幹系大明江山社稷的大事!幾十條人命在此跟前、算個甚麽?這長沙城、軍中、中軍行轅都有密探,拖得越久越可能出現意外;事不宜遲,謹防夜長夢多!
柳将軍,幹大事決不能瞻前顧後,要幹就不能猶豫徘徊。咱們應馬上動手準備。”
柳升的臉本來就長得白、比幾乎所有武夫都白,此時他蒼白的臉色,更是像一張紙似的!柳升終于用力點了一下頭。
張輔看了他一眼,說道:“陸師從長沙城到衡州府東岸聚集,行軍距離三四百裏;因此咱們從下達軍令到行軍南下,估計要花十天時間。
而水師在荊州府、武昌府大江上的戰船,便來不及調動了;咱們隻調洞庭湖、湘江各處的水師戰船,已是水師的大多數兵力。十天之内,水師很容易趕到‘戰場’。”
柳升抱拳,正色沉聲道:“便依大帥之見,就這麽幹!”
張輔臉色雖冷,卻露出了一絲認可的表情:“我就喜愛與武将一起幹事,咱們弟兄說幹就幹!文官最磨|蹭!”
柳升小聲道:“這種事,可也不比在戰陣上拼殺輕巧。”
張輔輕輕點了一下頭。